中兴:一朵刹那凋零的昙花(第2/2页)

没有人为他送行。

只有灞桥边上绿意盎然的两行垂柳,无言地目送他远去。

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最高贵的动物,但没有人能否认,人同时也是最多欲、最贪婪的动物。穷困潦倒的时候,人人渴望丰衣足食,丰衣足食了就想要飞黄腾达,飞黄腾达了又渴望权倾天下,权倾天下了又想要流芳百世,真的建立了流芳百世的事功之后,人又会想要什么呢?

四个字:长生不老。

宪宗李纯虽然是真龙天子,不用像普通人那样白手起家,可他对金钱、权力、成功的渴望,却丝毫不亚于普通人。他当上皇帝的时候,国库里的钱不多,小金库的钱更少,而天下的藩镇又天天跟他叫板,所以他需要用钱来发动战争,然后通过战争摆平藩镇,最后成就流芳百世的中兴大业。

如今,李纯什么都有了——既不缺钱,也巩固了权力,又建立了不世之功。接下来,他自然要考虑长命百岁的问题了。

早在元和十三年十月,李纯就喜欢上了道教的长生术,开始频频征召天下方士。皇甫镈赶紧投其所好,向天子举荐了一个叫柳泌的方士。此人自称能炼出长生不死的丹药。宪宗大喜,立刻召柳泌入京,让他住进兴唐观,专门为自己炼药。

柳泌在兴唐观里埋头鼓捣了一段时间,没搞出什么名堂,怕自己脑袋不保,就忽悠宪宗说:“天台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很多灵草。如果派臣去当那里的地方官,保证能炼出长生之药。”

很显然,这个大忽悠是想找一条退路,离皇帝远一点,一旦事情败露,他就脚底抹油,一走了之。

可宪宗却对柳泌毫不怀疑,二话不说就任命他为代理台州(今浙江临海市)刺史,并赐三品金紫衣,命他即刻走马上任。

谏官们得知此事,大感荒谬,纷纷上疏反对:“历代人君喜欢方士的很多,可还从来没有让他们当地方官的。”

李纯不以为然:“如果竭尽一个州的力量,就能换来人君的长生不老,做臣子的又何必吝惜?”

群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柳泌在台州逍遥了一年多,天天驱使官吏和百姓上山采药,可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柳泌不敢再忽悠了,慌忙带着老婆孩子逃进了山里。他的顶头上司、浙东观察使得知柳泌弃官而逃,赶紧派人去追,最后总算把他抓住,派人押回了京师。

按理说,这个大忽悠这回是必死无疑了。

然而,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非但没死,反而活得比以前更为滋润。

因为当朝宰相皇甫镈罩着他。

一看柳泌露馅,皇甫镈唯恐承担连带责任,便千方百计替他求情。当时宪宗已经吃了一段时间的丹药,估计脑子也糊涂了,便又既往不咎地任命柳泌为翰林待诏,让他继续炼丹。

面对如此“钟情”于自己的天子,柳泌在心里哭笑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把忽悠进行到底。

随后的日子,兴唐观便日夜弥漫着浓酽而神秘的药香。没人知道柳泌每天都往青铜大釜里扔些什么东西,只知道每天都有许多丹药出炉,旋即被送进了宫里。

见到梦寐以求的长生丹,宪宗如获至宝,每天准时服用。

很快,满朝文武不约而同地发现,天子的气色越来越难看,而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了。

起居舍人裴潾忍不住上疏,说:“从去年以来,各地推荐的方士越来越多,臣不免心生疑惑。纵使天下真有神仙,也必然是隐藏在深山老林中,怕被人知道,哪有拼命跻身于权贵之门的?究其实,这些说大话、炫奇技的人,都是哗众取宠、心术不正之辈,岂可轻信他们的话,乱吃他们的药?何况,金石之药酷烈有毒,不是人的五脏六腑所能承受的。陛下若不信,臣请陛下让献药者先吃一年,则真伪自辨。”

宪宗吃药正吃得上瘾,一见此疏,勃然大怒,当即把裴潾贬为江陵县令。

很显然,此时的李纯已经听不进任何有理智的声音了。而所有阿谀谄媚之辞,他则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元和十四年底,以皇甫镈为首的一帮摇尾派商议着要给天子加尊号,准备在原有尊号“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的基础上,再加上“孝德”二字。

这显然是很无聊的文字游戏,不过几千年来的中国官场就喜欢搞这套。因为这种事最讨巧。既不用花钱也不用花力气,轻轻松松就能讨领导欢心,大伙何乐而不为呢?

当然,李唐朝廷也不全是摇尾派。

比如宰相崔群就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说:“有‘圣’字,孝德就包含在里面了,没必要再加。”

皇甫镈一听,马上一状告到天子那里,说:“崔群居然对陛下吝啬‘孝德’二字,无人臣理!”

宪宗大怒,当即罢免了崔群的宰相之职,将他贬为湖南观察使。

种种迹象表明,自元和十三年平定淮西之后,那个励精图治、虚怀纳谏的李纯就已经死了。眼下的宪宗李纯,只是一个脸色青黑、目光散乱、行为乖张、性情暴戾的中年男,一个躺在功劳簿上专心致志地追求财货、贪慕虚荣、幻想长生的昏庸帝王。

曾经的艰难和忧患造就了他的奋发有为,可终于到来的巨大成功却把他彻底埋葬。而一度令世人瞩目的“元和中兴”,最终也只能变成一朵昙花——一朵刹那盛开又转瞬凋零的昙花。

其实,早在元和十四年夏天,也就是裴度被贬谪出朝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正直而清醒的朝臣,不无悲凉地向宪宗进了一番忠言。

进言者叫李翱,是个史官。他给宪宗上了一道奏疏,其中一句话是——“臣恐大功之后,逸欲易生!”(《资治通鉴》卷二四一)

当然,忠言都是逆耳的。李翱的奏疏旋即被宪宗抛诸脑后。

而后来的历史果然被李翱不幸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