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门阀名士

江南水乡,雨雪霏霏。名士们轻裘缓带,潇洒自如,空灵毓秀,放荡不羁。个性解放、崇尚自然,这些现代才有的词汇,东晋名士们已将它们诠释得淋漓尽致。

楚国皇帝桓玄和他身边的朋友们让我们懂得什么叫做百世门阀、风流名士。桓玄是个大名士,是真名士自风流。虽然他篡夺东晋皇位,仅仅做了一年零六个月,却带给我们无尽的遐想与惆怅。

壹 儿为五湖长

桓玄,字敬道,小字灵宝,出自谯国桓氏,是东晋望族。据说他出生之时,光照室内,占卜人很惊奇,故取名灵宝。桓玄父亲是桓温,就是那个率直说出“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的奸雄桓温,也是那个手攀枝条,泫然流泪道出“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情圣桓温。

桓玄出生时体重比平常的新生儿重。桓温异常喜欢这个胖小子,临终没把爵位传给长子,而以桓玄为嗣,袭爵南郡公。桓温曾经一度想做皇帝,只是时机未能成熟,郁郁而终。他没有想到,美梦最终在自己最小的儿子身上实现了。

关于桓玄袭爵南郡公另有一种说法。手握东晋军政大权的桓温临死时,时局相当混乱,怕世子桓熙才弱,不能独当一面,让兄弟桓冲统领兵众。桓熙与弟弟桓济、叔叔桓秘合谋杀害桓冲,被桓冲获得消息,先下手把桓熙兄弟迁徙到长沙,并称桓温留下遗嘱,以小儿子桓玄为继承人。

当时桓玄刚刚五岁。守孝期满,桓冲和前来送故的文武官员道别,指着他们,抚摸桓玄头告诉说:“这些人都是你家的老下属。”桓玄应声恸哭,涕泪覆面,酸感傍人,众人对这个五岁的孩童惊奇不已。桓冲抚养、疼爱桓玄胜过亲生儿女,每每看着自己的座位说:“灵宝成人,我当把此座还给他。”

桓玄个性张扬,敢作敢为,还是小孩时,便和堂兄弟们各自养鹅来斗。桓玄的鹅常常斗输,非常恼恨,于是夜间到鹅栏里把堂兄弟们的鹅全抓出来杀掉。天亮以后,家人们大为惊骇,以为妖物作怪,告诉桓冲。桓冲莞尔一笑:“哪来的怪物,定是桓玄开玩笑罢了!”追问起来,果然如此。

桓玄长大之后,生得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章。他仗恃才能和显赫的家族地位,总把自己看做英雄豪杰。桓温在时,大权在握,曾经废立过皇帝,朝廷原本对桓氏家族怀有戒心,更加不肯重用。桓玄直到二十岁,还没有官做。在东晋,出生于高门士族,又袭着公爵,未被朝廷征召是件很奇怪的事。事出有因,不仅桓家,当时东晋所有的高门士族都遭到压制,因为孝武帝在加强皇权。

荆州刺史王忱走马上任,面临的是经营近半个世纪、盘根错节的桓氏家族势力。他认为桓石虔、桓石民一辈的人才多已凋零,谯国桓氏没有领军人物,然而时过不久,就领略到了桓玄的锐气。

一个醉鬼镇得住自诩英雄豪杰的桓玄吗?一物降一物,王忱到荆州之后,威风肃然,上下安和。

桓玄袭封南郡公,时年二十岁,就住江陵。桓家门生故吏遍布荆楚,势力很大。桓玄去见王忱,不等通报的人回来,就径直坐着车子闯进都督府。刚下车,一抬头,只见王忱站在厅堂门口,拿着鞭子敲打挂在门上的盾牌,“啪啪啪啪啪”。桓玄一看,这是待客之道吗?大怒,走了!你爱走就走,王忱不留。

又一次,王忱见客,大摆仪卫,将士们盔明甲亮,精神抖擞。桓玄一见这架势,说我要打猎,借几百人用用。桓玄好猎出名,每次田狩,车骑甚盛,五六十里中,旌旗遮天蔽地。不过,这次他可不是想打猎,而是试试王忱的胆量。王忱说好办,点去!要多少兵自个点!桓玄自此对王忱又是忌惮又是佩服。

桓玄受王忱裁抑,在荆州兴不起风浪来,便想换换地方。二十三岁那年,朝廷征诏下来,拜太子洗马。

太子洗马什么官啊?不是蓝领,是白领。洗马的典故出自《国语》:“勾践为夫差先马,先或作‘洗’也”,后世延续下来皆称洗马。“洗马”即在马前驰驱之意,就是说我是你的前驱。太子洗马就是太子的前驱,太子的侍从官。《汉书•百官公卿表》中说,太子太傅、少傅的属官有洗马之官。由此可见,太子洗马官不大。桓玄是公爵,公侯伯子男列第一的,做太子少傅都有资格,却给一个太子少傅做属官,足见东晋朝廷对桓家的压制。

奇怪的是桓玄同意了。在东晋时代,隐士非常受人尊敬,成为提高名声的一种手段,比如谢安直到四十岁才出仕。桓玄急着出来为什么呀?一是在荆州待着没劲,二是想到别处转转,增长一下见识。桓玄有野心,不甘心庸庸碌碌地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小公爵的神仙日子,他要像父亲桓温一样叱咤风云,直让天地为之变色。

临行之前,船泊荻渚(江中生满荻草的一小块陆地),王忱亲自去为他送行。《世说新语》载:“王忱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玄。”这里必须解释一下何为“服散”,对于了解两晋南北朝风俗有益。

散即五石散,它是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中药散剂。此方子最早见于东汉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用于治疗伤寒,即古人所讲的风邪入侵。

到了晋朝,正始名士何晏因身体虚弱,常服五石散。由于药性猛烈,何晏改进前人的方子,一服之下,竟神明清朗,体力转强,于是就大力推广。京师争相效仿,成为一种时尚。

流行得这么快,不光是治伤寒。神明清朗即有毒品的功效,体力转强那是春药,就是伟哥。魏晋时期思想的解放,为社会带来性解放,士族们放纵官能,纵情欢娱,包括女性对性欲的追求也主动大胆,服石之风由此大为盛行。有晋一朝,名士多服用此散。

不过药石大多有毒,服用此药以后必须以吃冷食来散热,因此又名寒食散。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却要饮温酒,凭酒劲以发汗,来散发药性,避免中毒,服散后还要快步走,即所谓行散。

桓玄船中设酒款待,王忱不能饮冷酒,一次次催促说:“取温酒来!”桓玄突然流涕哽咽,哭了。王忱一看,你怎么回事,心中不悦,站起身来要走。桓玄以手巾掩泪,说道:“犯我家讳,和你有什么关系!”

晋人的习俗,当着晚辈的面,称呼人家尊长的名讳是极不礼貌的行为,“温酒”犯了桓温的名讳,是以桓玄要哭,不过并未因此生气。王忱叹息道:“灵宝的确旷达。”

来到京都,桓玄去拜见琅琊王,当时正赶上司马道子喝得酩酊大醉,座上有许多宾客。司马道子半睁一双醉眼稀里糊涂地问身旁的宾客:“桓温晚年想作贼,怎么一说?”桓玄闻听,大吃一惊,伏在地上,汗流浃背,不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