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不幸的二次革命(第4/5页)

膺白有几点性格,极不宜于革命。他反对从事暗杀,以为此风一开,社会不得安宁,即在革命过程中不得已之手段,他不预闻。他反对利用部下反上,团长反旅长而为旅长,旅长反师长而为师长,以为此风一开,三五十年军纪难整,即在革命过程中,不主张以权利为饵。更反对利用土匪,他终生不与帮会有关,虽黑势力有豪侠之士,他离之甚远。此辈素养薄而野心大,辛亥以后难于处置之事甚多。宋案之应桂馨即其一例。

廿三师本有四团、一独立营。解散后留得一团,番号为六十一团,已另有所属,团长姓陈,系膺白原来旧属。论关系,团长中本有与膺白私交甚厚之人,或将东渡,或愿入陆大,独留陈团,实未想到再要用他。陈团统三营,分驻上海高昌庙、龙华、梅家弄,而以高昌庙有江南制造局,地势更为重要。以辛亥经验,得制造局即得上海。陈团之一营,即驻守制造局,故计算上海实力,以为有此可不战而定。

以膺白性格之严守分际,不越级管事而言,他此时与陈团关系,只有一点法律根据。当宋案凶犯从租界引渡到上海地方法院看守所后,苏督程德全以案情重大,有手令指由六十一团派兵看守,而请膺白主其事。如此办法,是将责任交在革命党身上,而膺白则虽已无权指挥六十一团,却可以调六十一团士兵看守宋案凶犯。其与六十一团接触,不在情理之外。陈团曾表示:欲战宜速,乘袁尚无备,犹可为力。当时上海虽尚有杂军,但无如陈团之整齐者。通盘之计久而不决,忽然郑汝成以海军改装便衣,猝从天津船运到沪,突入制造局,从此与陈团主客易位。上海将举事前,军事实一把散沙,大言投效之辈,空无实际。一日,膺白亲往高昌庙观究竟,被傅墨箴(孟,廿三师团长)、徐成之(士镳,廿三师独立营长)二先生闻讯往中途追回。二君系膺白武备同学,厚私交,时正由陆军大学暑期假归,深知浙江当局态度,而陈团亦因利害而游移,此去无利且险。

湖口已经起义讨袁,上海将响应,钮惕生(永建)先生所统率的松江学生军,比预约早日到梅家弄,向驻军开排枪示威,驻军知系友军,不还击。消息到高昌庙团部,于是郑汝成下令驻制造局之陈团,许出不许入,陈团悉数退出制造局。故上海起事,有进攻制造局之举,攻者亦仍是陈团所部,此役蒋介石(中正,时犹名志清)先生实身临前线。战局虽小,亦有两次功败垂成之事:其一,前锋已至濠沟,天雨泥泞,枪口为塞;其二,当时只有几枚炸弹,有连长张绍良至勇敢,自携一枚冲前锋,而与部下约,听其令同时掷弹。前锋已到制造局门,郑汝成兵向后退,张连长呼掷弹,不幸一弹正中张连长。为首者身倒,众复后退,自此不再有锐气。张连长新婚甫月余,呜呼,这样的壮士牺牲了!

二次革命大体形势,与上海实际,略如此。克强先生并不主战,一日忽只身赴南京起事,“只身”系接洽第八师两个旅长时之约。第八师师长陈之骥系冯国璋之婿,其旅长则与克强先生有旧,克强先生如约只身而去,大势不顺,即被胁而归,南京情形略如此。后有何海鸣在南京,举事甚勇,我不熟悉其事。当上海事急时,英士先生数夜未眠。一日,膺白亦彻夜未眠之后,至中山先生家,告英士先生疲乏状,建议请中山先生嘱温钦甫(宗尧)与领事团商,由领事团提出,为战事扰租界居民不安,请南北双方离租界若干哩外作战,意在使北军不得以制造局为据点。当年外交之事,众都仰中山先生,而伍秩庸(廷芳)先生与温皆参与接洽之人。中山先生正与汪精卫早餐毕看西报,闻言即嘱膺白访温,传命如此如此。膺白正疲极,且年少气盛,脱口而出,此事请另派人。

癸丑(一九一三)二次革命,膺白因不主战,不肯担任沪军参谋长,然义与同志及英士先生共成败。英士先生以沪军名义讨袁,钮惕生先生为其参谋长,时间太短,文告不传。世人以历史关系,以英士先生之参谋长,必仍系膺白无疑,实属错误。亦有以膺白为代理参谋长者,更为错误。既肯代理,何不直当!癸丑七月下旬之一日晨,英士先生偕蒋先生同到福开森路吾家,沐浴,膺白取其自己白官纱衫请更换,是日陈、蒋二先生离沪赴甬。临行,有信数封嘱为转送,我见膺白与吴承斋谈此,未见信。英士先生行,上海战事亦止。七月卅日袁政府悬赏通缉克强、英士、膺白及李晓垣四人,此系第一张癸丑通缉令,有赏格,注明“不论生死一体给赏”,揭示通衢,遍登各报。我与膺白均亲见之,遂搬住七浦路我亲戚家,亲戚姓周,与沈缦云先生亦为至戚,先一日送缦云先生登舟赴大连,次日送膺白与我登舟赴长崎,均在夜间,由主人自开车,时在癸丑八月初旬。惟英士先生赴甬后,复归沪,由沪东渡,其东渡之日在膺白后,离沪之日则在膺白前。某某数君后作英士先生行状墓志等类,轻心下笔,实未参与实际。膺白守一死一生之义,概未置辩。今膺白逝世亦久矣,故述当时情形如上。膺白东渡,张岳军先生同行,船名八幡丸,有中山先生铁路公署秘书宋君和眷属同船,头等舱已客满,我们在二等舱。

癸丑(一九一三)八月以后,革命失败同志先后到日本,日本人称为“亡命客”。岳军先生回到士官续学,使馆秘书林铁铮(鹍翔)先生隐护之,仍维持官费。铁铮先生吴兴人,是一厚道君子,我手边还有他两页诗词,他在有名的词社——“南社”,笔名“半樱”,待膺白尤厚。我家先住长崎,有亲戚家的店名“升昌裕”,认系小主人,避免了警察注意。日本警察不是特务,但甚尽职,对人甚客气,然倘被注意,以后行踪将无可躲避。在日本读书是一好事,为政治工作则利害参半,不得不慎。膺白在亡命时,始终用化名,有其旧时日文教师江口辰太郎代觅东京寓所,他重新回到读书生活,跑书店,在家则自编文法,教我日文。我系初次到日,见日本社会无游手空谈之人,勤俭而努力,一般人具有必要之常识。回思在祖国所见,北京之霸气,上海之浮气,皆不足以言新兴建国。

膺白在东京,仍继续劝英士先生留心近代工商业建设,陪同参观横滨工业展览会。膺白游名胜,参观博物馆图书馆时,无不与我偕,而到横滨则只他和英士先生二人。十五年后,民十七(一九二八)之十二月,上海国货展览会之浙江省日,请膺白讲演,他有如下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