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顶戴花翎下的面孔(第2/34页)

京城里的人认为,“善正月,恶五月”。五月里天清气朗,但是容易闹鬼。于是,进入农历五月后,家家都在门上贴钟馗像。钟馗具体是一个什么人物,很难考证,但据说是唐朝人,因为参加朝廷的武举考试没有被录取而愤然死去。死后“托梦”大唐皇帝,说他决心“灭除天下妖孽”。从梦中醒来的皇帝于是让画工吴道子画出钟馗的人像,贴于门壁,用以避鬼。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故事——平民出身的男子即使没有“功名”,甚至就是死了,也要尽保卫皇帝的天职,因为他是皇帝的“子民”——这个中国词汇的意思是:对于统治者而言,任何一个中国人生来就有双重身份:儿子和臣民。但是,一个中国男人考试落第和天下的“妖孽”之间存在着什么逻辑关系,似乎一下子就说不清楚了,也许只有中国人才能心照不宣。

数百年来,中国人就一直在一年中的某一特定的时辰里,把这个戴着武官帽子、涂着戏剧脸谱、面容凶恶的汉子像贴在自家的大门之上。粗糙的画像贴上去的时候,钟馗没有眼球,懵懵懂懂的样子。半夜子时,月黑风高,人们悄悄出门,用鸡血给钟馗画像点上眼睛,北京人称为“朱砂判儿”。鲜红的眼球使这个汉子立即显示出万分冲动的神情,从此情绪古怪地站在每家每户的大门口。无论对前世英豪还是对传说人物,中国人所能表示的最大敬重是给他们封一个官职,他们给唐朝武举落第的钟馗封的是“判官”——中国人心目中奔走于阴间阳间负责联络的官员,这个掌握着生杀权力的官员的办公用具不是刑具而是一支笔,只要他在谁的名字上画一个叉,就等于宣布了这个人的死刑。

1900年初夏,北京人发现驱鬼的钟馗复活了,而且活生生地满大街都是。

义和团的农民们进入北京之后,端郡王的府邸成了义和团的总部。

端郡王府,一座豪华的皇亲府邸,雕梁画栋,山水亭阁,威严气派——几个月后,被外国联军烧成一片废墟,富可敌国的财产被抢掠一空。端郡王府的位置大致位于今天北京西城官园附近,那里如今只留下一条叫做“端王府夹道”(育幼胡同)的小街,也许还能令某些知道历史的路人依稀联想起那个几乎当上身穿金绣盘龙的太上皇的王爷穿上义和团的装束时该是多么古怪的模样。

端郡王府邸内外真个热闹!车水马龙,彩旗招展,揭帖标语,锣鼓喧天。数百义和团的农民们在府邸大门口设起了“拳坛”,香烟缭绕,咒语声声。看热闹的北京平民第一次看到普通农民居然可以在皇亲府邸随便出入,顿时感到世道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儿了。不对劲儿的世道极大地兴奋了皇城平民一贯单调的心情。一会儿听说端郡王带着义和团们去杀“二毛子”了,于是人们蜂拥着跟随而去;一会儿又听说庄亲王载勋带着义和团去抄“勾结洋人”的官员的家去了,于是又蜂拥着跟随而去。——京城的人们不感到累,这座城市的居民原本就是政治居民,连最贫苦的捡煤渣的老太太都能透露出点朝廷里的秘密。

接着,又听说端郡王家里的义和团们开练了:在一个被端郡王封为统带的义和团首领的指挥下,几个十三四岁的农民孩子,红衣红裤舞弄了一阵子就进入了“神仙附体”的阶段:口吐白沫,几近昏迷,突然又跳起来,几声怪叫,双手向空中乱抓,仿佛抓到了什么。看热闹的人们突然欢呼起来,原来端郡王载漪打开大门出来了。这位目前最得势的王爷扑通跪倒在坛前,表示了对义和团“法术”的崇拜。这一跪,把京城的臣民跪得心口直颤。端郡王当即表示:“真乃神力也!”他决定入宫,把义和团的神奇之术禀奏太后!

这就是帝国的总理衙门大臣载漪,中国近代史上最值得叙述的帝国官员之一。

端郡王的一生简直就是一个皇亲国戚、纨绔子弟、高级官僚、流浪罪犯的传奇。这个皇亲中既无文名也无武功的子弟,却多次神差鬼使地时来运转,最后几乎当上当朝皇帝的父亲。经过大喜大悲亦真亦幻之后,他被外国联军坚决地要求处以死刑,但是,帝国的数十个高官大员被处死了,惟独他没有死。他神奇地逃脱了洋人们的仇恨,游荡在中国荒凉的西北边陲,过着土豪一样的日子。金钱短缺的时候,他收到慈禧太后派人送来的数盆梅花,扒开花盆里的土,他看见每只花盆里都埋着一块沉重的金锞子。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的人物,无论在官史还是野史中,关于他的记载却少之又少,好像帝国的历史上根本没有过这个人一样。倒是一个洋人——日本人吉田良太郎所著的《西巡回銮始末记》中尚留有他的历史痕迹:

端邸以近支王公,谋窃神器,其骄暴乐祸,性使然也。或传其父惇亲王有隐德于太后,故太后亲之。戊戌政变,漪与其兄载濂、其弟载澜告密于太后,故太后尤德之,使掌虎神营,而祸自此始。大阿哥即立,欲速正大位,其谋甚亟,而外人再三尼之。故说者谓端邸之排斥外人,非公愤,实私仇,诚笃论也。((日)吉田良太郎:《西巡回銮始末记》卷二。)

这个日本人是站在洋人的立场上来评价载漪的。书中暗示载漪和慈禧的关系起源于慈禧和载漪的父亲奕誴说不明白的密切来往,这倒是解释慈禧为什么会被一个不学无术的莽撞之人左右的角度之一。

载漪,道光皇帝第五子惇亲王奕誴之次子,是慈禧的侄子,是当今皇帝光绪的嫡堂兄弟。他的父亲奕誴没有当皇帝的运气,年龄只比其异母兄弟咸丰皇帝小六天。载漪生来也运气不佳,因为他是八个兄弟中的老二,按照帝国的规矩,除了奉旨“世袭罔替”的亲王可以世代承袭亲王的爵位之外,其余的只能封爵,自亲王以至辅国将军,在父死子继的时候照例要降一等承袭。所以,奕誴虽然是亲王,但是他死了之后,不但老二载漪以下的儿子不可能被封为亲王,就是老大长子载濂,也只能袭封为贝勒加郡王衔。至于载漪,顶多可以得到个辅国公的封号。

但是,载漪,这个被史书多记载为“鲁莽浅薄,不学无术”的皇亲公子,硬是时来运转了。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这位王爷实在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他首先得利于另一支皇亲的繁殖能力不佳。嘉庆皇帝的第四个儿子绵忻生前被封为瑞怀亲王。这位亲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奕志,按照帝国的“规矩”,绵忻死后,奕志降一等世袭爵位,为瑞郡王。但是,奕志一生也没能有一个儿子,死的时候也就没有后代世袭爵位,这被中国人叫做“国除”,大概是从此被国家开除了的意思。为了避免一支皇亲被国家开除,咸丰皇帝命令奕誴的第二个儿子载漪过继到“绵”字皇族,袭承奕志的爵位。载漪因此被封为贝勒,地位一下子和本家长子的地位持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