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蓝色长袍上宫殿(第4/38页)

时间仅仅过去了107年,法国医生多德福不但被容许给帝国的皇帝“体检”,而且还亲手脱掉了帝国皇帝的衣服。这一事件因其荒唐地违背了国际法的基本准则而成为迄今为止世界国际关系史上绝无仅有的事件。外来势力如此强横粗暴地干涉一个国家的内部事务,公开侮辱一个国家的现政权以及它的最高统治者,除了会招致最强烈的抗议,招致使用战争这种人类为了雪耻而发明的极端手段之外,几乎别无其他的结果——在国际关系史上,几乎所有发生于国与国之间的血腥的、残酷的和悲惨的事件,究其发生的最初始因和发展的基本原由,无不源于一个词汇:尊严。况且,中国人历来是格外看重“尊严”的。对于这个民族的每一个成员来讲,无论是属于祖宗的过去、属于自己的现在,还是属于子孙的将来,在所有光阴岁月中的所有苦难屈辱中,再没有什么比“丢面子”更令中国人以为是严重的事件了。

1840年和1860年的两次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各国开始对中国人将他们称之为“夷”不再忍气吞声,洋人有胆量要求中国人对他们放尊重一点了。于是,1860年,在洋枪洋炮的威胁下,洋人逼迫大清帝国的官员与他们签订意在维护洋人在华利益的条约的时候,将禁止中国人使用“夷”这个字迫不及待地、堂而皇之地写进了《南京条约》中——特别为一个字的使用而制定一条专门的外交条款,这在世界国际关系史中为罕见的一例。于是帝国政府被逼无奈而改口,通告全国在外交公文来往中一律使用“洋人”这个词。

“洋人”这个中文词汇的字面含义是:从海洋上漂流而来的人。这本是一个典型的中性词汇。洋人以为用白纸黑字形成双方签订的外交文件就可以得到尊严了,他们根本不了解中国人的民族性情。因为洋人们越对这个字眼敏感而计较,反而越能让中国人感觉良好。于是,在大臣们给朝廷的奏折中,在帝国臣民百姓的言语中,不但原来称呼洋人为“夷”的中国人依旧用“夷”字,原来对洋人不使用“夷”字的中国人也改称“夷”了,而且无论含义还是口气里,一律添加了一层深深的鄙视和恶狠狠。当然,还有一点儿我说了你也听不见的狡狯的乐趣。

中国人终于见识了洋人。自1840年虎门水域外的几艘英国舰船向中国开了炮,这个古老帝国的国门从此被打开了。都说西方势力企图占领中华帝国的市场,破坏了这个帝国古老的手工业,其实并没能完全破坏。马克思把棉纱的输入当做帝国主义资本侵略的发端,但是在中国这个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帝国里,洋人输入的棉纱根本没有市场,因为,绝大部分的中国人穿不起细洋布。在光线昏暗的房舍里,在阳光灿烂的场院上,中国百姓自己造的木制纺车直到百年后的今天依旧在吱呀吱呀地旋转不停。随着炮舰来到中国的英国商人兴奋地给国内的供货商写信,说只要每一个中国人拥有一套睡袍,每一户中国家庭拥有一套用餐的刀叉和一架钢琴,这个市场就足以让所有的英国人过上女皇般的生活。但是,古老的中国文明很快就给了英国商人以绝望的打击,原因很简单:绝大部分中国人睡觉时不穿什么衣服,吃饭时也不讲究使用什么餐具把食物送到嘴里。至于钢琴,即便中国有人有幸看见过这个洋东西,也不过认为与普通桌子的功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中国不是一个可以被什么风暴轻易颠覆的国家,中国人不是一个容易被其他文化影响的种族。

19世纪,英国商人在中华帝国中最成功的商业操作只有一项,那就是鸦片的输入。这个帝国的人民接受鸦片的速度甚至出乎了英国商人的预料。开始还是在舰队掩护下进行的提心吊胆的走私活动,可是没过多久,守海防的关天培大人自杀了,抓走私的林则徐大人发配了。于是,只用了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在这个帝国从南到北的土地上,几乎找不到没有鸦片存在的城镇和乡村了。从吸食发展到种植,在帝国政府无法真正实施威严的西南边陲的碧绿山野中,鲜艳灿烂的罂粟花在向阳的陡坡上开始满山遍野地怒放,在东方的蓝天白云之下呈现出一种令人迷惑的美艳。

除此之外,对洋人对这个帝国所做的一切,包括1899年12月里这个阴暗的早晨所发生的怪事,中国人似乎并没有特别地在意。混杂在四万万中国人中的几个洋人实在是太稀少了,提到他们,大部分中国人都会表现出一种鄙视的神情:洋人?您说的是鬼子么?

3、一团模糊不清的印象

还是这一天,中午时分。从云层的缝隙中射出来的冬日的阳光照耀在北京城里一座叫做“贤良寺”的庙宇顶上。这是一座看上去和中国其他地方的宗教建筑没有什么不同的庙宇,但是,贤良寺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中华帝国政治的一个敏感之处,因为它是一座可供外省封疆大臣进京时暂住的旅馆,还是那些家眷在外省但本人在京城做官的大员们长期当做官邸的地方。

冬日的阳光下,帝国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官员正站在贤良寺的门廊内迎接英国公使的到来。这位白胡子的老人因为刚刚结束的中日甲午战争而名声远播。

李鸿章今天的心情还可以,因为担负帝国战败责任的他被解除职务后,就在法国医生多德福进入皇宫的时候,又得到了重新任命的诏书——到距离京城极其遥远的南方任两广总督。和绝大多数的帝国官员一样,李鸿章也是读书人出身,在外国列强第一次用火炮和毒品打破了中华帝国的孤独与宁静的1840年,他通过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初级考试而成为秀才。七年之后,把中国经典诵记得滚瓜烂熟的他通过了帝国科举最高级别的考试,名列第三甲第十三名进士——凡是通过这一级考试的文人都有机会走向官场。

英国公使窦纳尔首先祝贺李鸿章被重新任命,并且说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但是,在酒宴上,窦公使突如其来地、毫不掩饰地向李鸿章提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听说贵国要废掉光绪皇帝?

问话的时候,窦纳尔注视着中华帝国这位最著名的官员的脸,他试图在这张脸上看到哪怕是丝毫的反应,因为皇帝的更迭对于中国人来讲是最重大的事件,尤其是对于朝廷中的官员。但是,英国公使看见的是一张没有任何异样的脸。李鸿章用一种标准的外交辞令态度温和地说:“公使大人,我想,无论怎样,这应该是中国的内政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