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第3/4页)

很显然,极少有地方长官愿意麻烦朝廷,更不敢擅自发兵,从而赔上自己的性命。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选择武力镇压。况且,类似刘縯这样的强宗豪族,不仅在当地一手遮天,朝中也往往有人在背后为其撑腰,各种关系盘根错节,真要想连锅端掉,只恐怕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惹怒了某位朝中显贵,最后倒霉的恐怕还是自己。

更为讽刺的是,地方长官并不总是处于主动进攻的状态,在强宗豪族面前,他们并不拥有理当拥有的权威,相反,他们还要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反而遭了强宗豪族的暗算。要知道:“强宗豪族豢养的门客当中,不乏冷血刺客,职业杀手之流,在这些人看来,只要能报主人之恩,管你二千石的太守,还是一千石的县令,那都只是一刀的事而已。”

正是由于以上重重顾虑,各级地方官员一般都会息事宁人,默认强宗豪族的特殊地位,彼此相安无事,豪族的归豪族,官府的归官府。至于由强宗豪族引发的民愤和冤情,只要未曾惊动长安,那便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是非曲直不管。

你得琢磨这些地方官员的心态。他们就好比是一间上市公司,根本不在乎真实业绩,只要交出的报表好看就足够了。这些官员们的报表,在那时被称做“计书”,由自己填写,在每年岁末,一级级地往上奏报,县奏报给郡,郡奏报给朝廷,汇报一年来自己辖区里的租赋、刑狱、选举等情况。而朝廷对他们的政绩考核,也主要便依据这份计书。是以,即使辖区内民不聊生,盗贼群起,到了计书上,照样是歌舞升平、五谷丰登。县欺其郡,郡欺朝廷,成为当时的政坛一景。

只要动动笔杆子,写出一份花团锦簇的计书,便可以仕途升迁,飞黄腾达,试问,又有哪位官员会真的费尽心力去为民除害、造福一方?民谚曰:“力战斗,不如巧为奏。”道出的正是这些官员们的普遍心声。

话说回来,对豪族而言,不管怎样,官毕竟是官,代表着朝廷的脸面,除非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否则他们也不会真去刺杀一位朝廷命官。他们也不是傻瓜,物种容易灭绝,可贪官你杀得完吗?杀了一个,朝廷再派一个,再杀再派,他妈的累死你为止。

既然地方长官已经容忍了强宗豪族,强宗豪族当然也识趣地投桃报李,以各种方式向长官们表示敬意。于是,经常便有某位官员忽然发现自己的案上多了许多熟悉的金玉,床上多了几位陌生的美女。英雄不问出处,一律笑纳,从此,豪族的便是官府的,官府的便是豪族的。

这种豪族和官府的勾结交易,早在西汉初期便已开始,西汉末年越演越烈,等到了新朝,这种交易更是到了公开化的程度。

何其愈下邪?说起来,还得感谢新朝皇帝王莽的空前壮举——上自公侯,下至小吏,一律停发工资俸禄。

王莽是一个天真的老头,他太高估了手下这批人的思想觉悟。他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官员,个个都是严格挑选出来的,要么是孝廉出身,孝子廉吏,人品不消多说;要么是太学生出身,饱读圣贤之书,牢记礼义廉耻;要么是权贵之后,根正苗红,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可就是这些人,怎么会一旦权力在手,就无耻地堕落到贪污受贿、搜刮地方呢?

须不知,肚腹易饱,欲壑难填。纵使高薪养廉,尚且并不可靠,更何况薪水索性低到没有。结果不难想象,史册已有明文:“天下吏以不得俸禄,并为奸利,扰乱州郡,货赂为市,侵渔百姓。郡尹县宰家累千金。”

当无数人义无反顾地一头钻进钱眼之时,总还是有人在仰望星空,壮怀激烈。偌大的江山,终归残存着几位特立独行的酷吏能吏,将果断出击,整治豪族。而其中的两人,数年后调任到了南阳,要拿刘縯开刀试手,此乃后话,且按下不表。

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在地方上,中央政府的权力已然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以暴力和财力为后盾的强宗豪族。数年之后,群雄纷起,豪族争霸,而王莽那貌似强大无比的中央政府,在这种攻击之下,很快就变得不堪一击。

《易》云:“履霜,坚冰至。”诚不虚也。

No.6:家族中人

且说刘縯开府养客,威震南阳,很是给刘氏家族长了不少脸,然而,对于刘縯的所作所为,家族中人的看法却分化为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家族中的年轻人,如刘稷、刘嘉、刘赐、刘祉、刘玄、刘终、刘顺之辈,在刘縯身上看到了改变现状、重兴刘氏的希望,因而纷纷向刘縯靠拢,奉刘縯为精神领袖。至于家族中的老一辈人,对刘縯的态度则相对暧昧和复杂许多。

鲁迅先生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吗,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曾经高高在上的刘氏家族,随着王莽的篡位,跌落成普通百姓,在这期间,也很是体会到了官场的变脸、世态之炎凉。当刘姓还是国姓的时候,阿谀奉承的是这批官员。现在刘姓成了平民,幸灾乐祸而至于落井下石的,同样还是这批官员,以痛打落水狗之精神,对失势刘氏百般欺压蹂躏。

幸而家族中出了刘縯这么位狠角色,南阳官府尚不敢太过放肆。比起其他地方的刘氏家族来,舂陵刘氏的日子还算好过。因此,为家族的暂时利益计,老一辈人对刘縯不乏感激;但为家族的长远利益计,他们却又不免忧心忡忡。刘縯养这许多门客,其心路人皆知,分明是意在造反,而刘縯一旦造反,整个刘氏家族势必将被他连带拖入深渊。

在这两难境地,老一辈人矛盾着,计算着,沉默着。

刘良刚回舂陵,听闻刘縯的诸般行径,勃然大怒,这不是把刘氏往绝路上推吗?别人都袖手旁观,我这个亲叔父可不能放任不管,找到刘縯,劈头便问:“刘伯升,你为什么还不忏悔?”

刘縯不敢顶撞亲叔父,只能“嘿嘿”傻笑两声,结结巴巴说道:“咦——至于——呜呼——我日——”说完转身就逃。

刘良又气又恼,他还有一肚子道理没来得及讲呢,脱下鞋来,冲刘縯的背影狠狠扔去,没打着,刘縯早已消失不见。刘良并不急着捡回鞋来,他就那么金鸡独立着,好不容易等到一位小朋友经过,便大吼道:“孺子,取履来!”小朋友欲殴之,又自忖不是对手,强忍,取鞋来归。刘良再道:“履我!”小朋友只得又跪下,乖乖为刘良将鞋穿上。刘良这才得胜似的背起双手,往家走去,一边喃喃自语:“破我家者,必伯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