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诸侯一

当我们回到清冽的闪着青铜光泽的东周初年,回到清晨一样偶尔只听见清脆鸟鸣的文明初始,我们会看见2700年前,通往中原洛阳的大道上,经常有一个人坐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黄河浩荡,山色参差。马车上的这个人,一身修长衣服闪烁着丝绸的柔光,晚霞映照着他灰长的胡子,下裳缀着晶莹的玉佩,随着车子的颠簸,玉佩击鸣撞响、清爽悦耳。他就是东周早期第一号强臣,大名鼎鼎的郑庄公。

郑庄公的爸爸名气也很大,是镐京之战中的战斗英雄郑武公,乃郑国国君,公是他的爵号。镐京之战以后,西边不能呆了,到处闹犬戎,于是郑武公保护着周天子东迁到了洛阳,开始了大周朝的东周时代。

郑武公和自己的媳妇联合生产郑庄公的时候,按道理郑庄公应该先把脑袋伸出来,可是他小人家一时惶急,大腿先出来了,特不顺溜,弄得郑妈妈很疼痛,所以不喜欢这孩子,叫他“寤生”(意思是倒着生),表示寒碜他,就像管戴眼镜的人叫“四眼儿”。

郑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孩子,这回生得中规中矩,红嘴白牙,一表人材,还善于佩带着美玉走台步,深得郑妈妈之爱,想立这孩子当国家继承人。但是郑爸爸(郑武公)不同意。郑武公不愿意废长立幼,照老习惯立了“寤生”。寤生接班以后,是为郑庄公,把一表人材的二弟派到郑国荥阳地区公干。郑二弟虽然乳臭未干,但踌躇满志,因为台步走的好而自视甚高,闲极无聊就有了野心,异想天开夺他大哥的权。他着手扩大荥阳城围——当时大周朝对城围都有统一限制,诸侯国都不能超过边长一千多米(普通一所大学的面积),诸侯普通城邑边长不能超过七百米(一个中学大小,依旧是个土围子)。而周天子的国都,也不过是名牌大学(如清华)的面积,边长两千米。这是商周以来的惯制,郑二弟不管这一套,他扩张了自己的土围子,又扩充了战车编制,还要求西鄙、北鄙都听他调度,钱粮交他。“鄙”是城外的郊区,边鄙农村的意思。自谦说“鄙人”,比如周作人老头子常在其作文里自称鄙人,就等于自谦说“俺”,或者“俺农村人”。

郑二弟种种蠢蠢不忠的举动传到郑国都城,大夫祭足提醒郑庄公说:“一个国家不可以有两个太阳。您弟弟动机不纯啊,想夺权啊。您快趁他反形未彰,尚在萌芽状态,把他叫来批评教育一下吧。”

郑庄公不以为然,揪着灰长胡子说:“不用管,等他把事犯大了再收拾他。不义之人,自会了断的。多行不义必自毙!”

这就是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出典,此话听起来正义凛然,实际不是那么堂堂正正。郑庄公有养祸的打算:为了除掉自己的竞争对手——弟弟,先姑息放纵,听凭他可劲儿折腾,等弟弟罪行犯大了,再跑去帮弟弟“解脱”,给他收尸,名正言顺地诛灭他!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后代不断有人临摹,比如蒋介石把看着不顺眼的异类军阀逼反,然后再剿灭收编之。

郑二弟观望了一下,看看大哥没什么反应,就雄心发酵,征发战士,修缮兵甲,积极准备造大哥的反,又暗中和老妈联络,说大兵杀到,郑妈妈就开门献城,把大哥一举逮捕在酣睡的床上。

等弟弟彻底坠入错误的深渊,再也蹿不上来了,大哥郑庄公拍案而起,历数二小子谋反之罪,发出二百乘正义之师,鸣鼓而攻之。不知天高地厚的郑二弟跟大哥对了一掌,哇,骨断筋酸——疼死我啦!转身撒腿没命地逃,大哥猛追穷寇。二弟看看没辙,只好望着天空,哭着鼻子自己了断了。

看见弟弟已经含笑九泉了,郑庄公感到了深似太平洋的深深开心。没有人再威胁我的君位了。开心之余,就把老妈也打入了冷宫,谁让你帮老二想杀我呢!郑庄公指天设咒地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意思是这辈子跟您byebye了。

郑妈妈没有像宫廷斗争失败的节烈皇后那样,把自己的脖子升到冷宫的房梁上去。她认为生命是一个值得维护的奇迹,赖活着还是比好死好。这时候,一个叫“颖考叔”的年轻人出场了,跑来启发郑庄公。颖考叔手里拎着一只捉来的山鸡,乔模乔样地献给郑庄公说:“山鸡这东西,小时候吃妈妈捉来的虫,大了反过来啄妈妈。最不是玩意儿了!”(这大约是山喜鹊吧。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认娘——这是我们老家的谚语。)

郑庄公有点不自在了,觉得自己不孝顺娘,好比就是山鸡,是禽兽一般的东西,满面羞惭,可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古人是很重视誓咒的,发的誓都被雷公爷爷录了音,说话不算数要遭雷劈的。怎么办?

颖考叔有办法,他领了一队民工,在宫院里挖地道,从地底直通郑妈妈的冷宫。黄泉水也冒出来了,郑庄公从地道去和玉容憔悴的妈妈相会。母子俩在黑乎乎像歌厅一样的地下室相见,重归于好,并且各自唱歌。儿子唱:“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

母亲唱:“大隧之中,其乐也泄泄。”

有点儿卡拉OK的味道。就这样,在这个地下室里诞生了成语“融融泄泄”,可以造句为:宾主之间融融泄泄,就两国关系展开友好讨论。

这一次,一介布衣的颖考叔算是露脸了,被郑庄公拜为大夫。(布衣是不经染色的麻布衣服,老百姓穿的。)穿上了彩色衣服像一只花蝴蝶的颖考叔,给中国人树立了伦理学榜样:长辈再坏,做儿子的也要孝敬。两千五百年后,到了“以孝治天下”的“我大清”,小孩们念《三字经》都歌颂颖考叔道:“颖考叔,至纯孝。”一个已变为化石的不知埋在哪里的古人,还在被一代代孩子用莫名其妙的口音念着名字,也算是荣幸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