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卿相三

许多年以后,当范雎站在行刑队长指挥的一排斧钺手的前面,准备领死的时候,寒风漫不经心地卷过哀伤的农贸市场。范雎临死整理着自己跌宕仰伏的一生,一定依然记得初次见到秦昭王的情境。当时他正在甘泉宫里迷了路,秦昭王从他的背后走来,侍者大喊道:

“秦王到——”

范雎嗤笑一生,脱口而出:“秦国安得有王?秦国独有宣太后、魏冉耳。”

秦昭王脸腾地红了,此时他已当政三十七年,实际只是“伴食”了三十七年,而不是“独食”,权力都在老妈宣太后手中。秦昭王是个孝顺的人,他不敢正视自己心中的那股躁动。但是范雎带给他了更大的不平静。

秦昭王把范雎带到一个私密的屋子里交谈。摒退左右,宫中虚无一人,俩人跪坐着,

开始研究如何造老妈的反。范雎说:“臣居山东之时(函谷关以东,意思是在魏国的时候),闻齐国有贵族田文(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国有宣太后,有相国魏冉,不闻其有秦王。如今的秦国,太后用事,魏冉用事,华阳君(宣太后的弟弟)用事,您也用事。但我们知道,百人舆瓢而趋,不如一人持而走疾。一百个人抬着一个瓢奔跑,其实还不如一个人端着瓢走得快(三个和尚抬水没水吃的道理)。如果把秦国比作盛水的瓢,那么这么多人分权管理,国家必然四分五裂。”

秦昭王闻此肺腑之言,霍然悚动,长跪而起(好像官小的人见了官大的领导,就把屁股从脚后跟上抬起来。从前齐人三杰见到晏子,就是因为没有把屁股抬起来,被晏子“二桃杀三士”给干掉了)。秦昭王听了范雎一席话,长期芜杂崎岖的心境,似乎闪出一些透亮。

范雎接着说:“在秦国,从一斗俸禄的小官吏(相当于现在科级干部),一直到军尉、内史和大王的左右近臣,有哪个不是魏冉的亲信呢?”确实!据史书记载,即便二人密谈的时候,“左右多窃听者”,秦昭王的身边都是太后的谍报人员。俩人的谈话就像雨隐蔽在夜色里,雨水的事实不久就将影响整个清晨。

俩人继续在宫中下雨,范雎说:“现在,太后的使臣分散诸侯各地,虎符流布天下。他们征发强壮的兵士,诛伐四方的诸侯,旨意多出自太后党。每至战胜攻取,财货全归到魏冉的封地,战败则国家任其穷。秦国四境以内的财物,搜刮净尽都送往太后的私室,或者从各处运往华阳君的封地。他们的私家富重胜于大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人的手指可以比胳膊粗,而胳膊可以比大腿粗的。如果是这样,这个人一定是病得不轻了(肯定是得了小儿麻痹)。”

秦昭王听到这里,忍不住偷看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还好,表面上尺寸还恰当。后来,韩非子也说过:“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粗是有好处的,但是一旦比大腿还粗,人就没法走路了。这个寓意就是,贵族的臣权怎么可以高于王权呢。然而秦国确实处于四贵包围一王的地位。

“如今秦国太平无事尚可,一旦烽烟四起,战乱频生,我看大王您必然在朝廷上更加孤立,乃至有杀身之祸。”范雎接着列举了国际上一些知名的苦主:“齐庄公、齐泯王,乃至赵武灵王,这些都是著名的苦主。从前齐国崔杼专权,用箭射击齐庄公的屁股,杀死了齐庄公。淖齿这家伙抽了齐泯王的筋,是最近的事情。他把齐泯王用筋吊在莒城的庙梁上,宿夕而死,真掺啊。还有李兑专赵国之权,囚赵武灵王于沙丘,百日而饿死。这些著名的窗边族国君的死法,您还不警惕吗。”范雎的意思是,如果您不采取措施,您会死得很难看。

秦昭王闻之而大惧,冷汗涔涔,屁股也因为长时间抬起而吃力发抖,实在擎不住了,又颓然地瘫坐在后脚跟上。范雎又猛烈抨击了魏冉专政在外交军事政策上的失误:“臣听说,秦国奋击百万、战车千乘,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攻打诸侯,犹如韩卢而搏击瘸脚的野兔子(韩卢是韩国品种的著名猎狗,跟狼差不多)。可是秦国十五年来闭关不出,不敢窥兵于山东诸侯,这都是魏冉的失计导致的。”

秦昭王恭敬小声地问:“寡人愿闻其失计。”

“魏冉为了扩充自己在东方的封邑陶地,越过韩、魏两国而伐齐之刚、寿,过涉千里,劳而无功,就的失计,而且不忠于于国家利益。出去的军队少了,对齐国没有威胁,出去的军队多了,本国就会空虚,邻国就可能乘虚而攻入秦国。因此,千里迢迢越过他人之国而攻打更远的国家,是战略上的下下策啊,是典型的远攻近交!当年,齐闵王的相国田文(孟尝君)就犯了远攻近交的错误。他不远千里,攻打楚国,破楚军杀楚将,但所辟的千里之地,一尺一寸齐国也没有得到。因为齐国不与楚国接壤,无法接收土地,只好都赠送给了韩魏,白白壮大了自己的恶邻。更倒霉的是,齐军长期运动,疲乏不堪,齐国国内困顿,不堪一击,终于他的恶邻组成五国联军(乐毅之徒),大破之。至今齐国一蹶不振。望大王一定要吸取齐闵王的教训。战略上要实行远交近攻,以东邻的三晋为主要目标,蚕食东进,步步为营,得一寸一尺都是大王的土地。Little by little,就像蚕食桑叶一样,大王称霸天下之日,屈指可待了。”

秦昭王称善,阴悔的心情一扫而空,而此时抬头,窗外正是雨后的早春天气,一时间大雁飞翔的身影,穿梭在澄明政治的上界。布衣之士范雎凭三寸不烂之舌,献远交近攻之策,离析秦王与太后之党,有功,被秦昭王当即擢为客卿,一飞冲天,并在五年后被擢为齐国最高行政官——相国。这种事情即便在普遍优遇尊崇布衣人才的先秦时代,也是罕见的。秦国从此也一贯走向了布衣卿相的路子。

潇水曰:范雎的议论给人一种错觉,仿佛魏冉执政时期的秦国一直在推行与远交近攻相反的错误政策,而范雎才开始纠正了这个错误。这完全是被范雎的说词所迷惑。

范雎谈话的根本目的不是真正讨论秦国的对外政策,而是为了攻讦魏冉等太后党。纵观秦昭王三十七年来的对外政策,本来就是正确的“远交近攻”:受到秦国攻击最频繁的仍然是魏、韩、楚,而不是燕、齐,战役发生的地点也是由近及远。而所谓魏冉直接进攻齐国,其实例子很有限,他最近进攻齐之刚、寿两地,只是一时受别人忽悠,是一次偶然性的战役,可惜被范雎抓住了小辫子。

范雎通过攻击魏冉,最终使自己取代了魏冉,谋得了秦国百官总长——相国的厚爵高位。这客观上也协助秦昭王削平贵族党的专权势力,所以秦昭王也愿意用他。然而秦昭王一直没有对贵族党下手。他似乎孝顺得可以(或者说宣太后一党羽翼甚盛,触犯不得),一直拖到了范雎入秦第五年,当老妈宣太后于公元前266年自然死亡,秦昭王才正式宣布对太后党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