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廷议

辽东惨败的消息是以传言的形式被时人所知,消息传来之后,立刻震惊朝野。

李成梁镇辽二十年,虽然偶有小败,但多半是不停的胜利胜利再胜利。

光是辽镇一镇的捷报,万历一朝这十几年来,告庙祝捷就有十次之多。

李成梁有一万五千级的斩首,这个成绩,用很多当时的文官的话来说,就是国朝二百年武功之最。

当时武将封爵,难于登天,戚继光自讨倭斩首亦数千级,俞大猷亦立下天大战功,不要说是洪武和永乐年间了,就是成化年间,怕也是有封爵了。

可这两人,就是没有封爵,当时四大名将,马芳,俞大猷,戚继光,三人均无封爵,只有一个李成梁,斩首过多,立功太大,无可奈何之下,朝中的文官们才给了李成梁一个伯爵,甚至有人提议,既然辽镇缺不得李家,不如仿云南黔国公沐家的故例,叫李家世镇辽东得了。

虽然朝廷不可能公开准许这样的事,但前前后后的迹象来看,如果李家实力还在,李如松不早死的话,李家世镇辽东,就已经俨然成了立局。

这样的一个超级威猛的总兵,居然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败仗,损失了近五千的精锐骑兵和近万战马,被敌人包了饺子,可以说,这也算是大明九边这百余年来,难以想象的大败仗!

北虏的战斗力,毕竟是太弱,根本不曾对装备精良的九边将士形成太大的压力,明军纵有小挫,甚至丢土失地,但如这样被人将几千精锐全数歼灭的例子,毕竟还是头一回,消息一传到京,几个御史当先上了弹章,朝野之间,竟是为之失声。

接着当然是要查清事实,朝廷赶紧派了干员去辽东调查,同时兵部移文咨问蹇达和辽镇,问询传言和几个御史的风闻奏事,是否属实,如果属实,为何隐瞒不报?

兵部的专使刚过密云,还没有抵达山海关时,梅国桢终于上奏了。

他的奏折,十分详尽。

战事的经过,损失的人马,包括十几个千总级别和游击衔武官的死亡,包括参战将士的来源和调拨时间,包括事前的筹备和行军路线,遇伏地点等等,详细备至。

奏折写的沉痛之至,李成梁的老迈颟顸,骄狂轻敌,李宁等人的庸懦无能,将士们的浴血奋战等等,写的层次分明,十分感人。

甚至军旗抛掷于地,战马伏尸于野的惨况,也是写了出来,梅国桢的奏事,向来就这样的风格,文采斐然,加上事实详尽。

如果有人质疑他的消息来源,就得自己想办法再去调查,而往往事实证明,梅国桢的奏疏向来是基于事实,从未捏造过,这也是他攻倒失踪前辽镇副将陶成喾的重要原因,明朝御史奏事,不仅能风闻外朝,甚至内朝之事,一样风闻。

梅国桢的风格,却并非如此,他以文采和事实并重见长,这一封奏疏一上,力量太大了。

消息传来,未及两日之后,蹇达先谢罪了。

先认了失察之罪,再认驭下无能之罪,两罪相加,蹇达无颜再居总督之位是肯定的了,而朝中议论纷纷,就是要拿李成梁怎么办?

……

……

七月六日,天子从内廷下谕旨出来,着令内阁与六部九卿举行廷议,商讨辽东一事。

特谕侍班官驸马侯拱辰与锦衣卫都指挥张惟贤参与廷议。

以这两人身份是不够格参加的,就算廷议范围扩大到勋臣也参加的地步,比如这一类辽东的军事危机,国公和管京营的侯伯可以参加,但这两人参加这一类的廷议仍然是资格不够,这一次能够参与廷议,当然是这两位的地位水涨船高的明证。

侯拱辰是驸马都尉,执掌宗人府事宜,清贵闲差,张惟贤却是一个有实权的人,在这两人进来时,连徐文壁这样的国公都有一种压力感。

申时行是首辅,自然由他先表明态度:“成梁误国,丧师,虽有镇辽大功于前,然而无论如何也不适宜继续做总兵官了。辽镇总兵,应当换人。”

对这个处罚,众人都无异议。

“新总兵人选,如何?”

许国道:“我意是辽阳总兵张惟功,练兵有方,守土亦有功劳,这些年辽阳等地大兴军屯,粮食年年丰收,九边到处缺粮,这个就是大功劳一件。如果叫他调任辽东总兵官,全辽情形都会大有变化,抵御外虏,自然也不在话下。”

“许阁老此言下官并不赞同,”户部尚书王璘道:“辽阳镇年年丰收,倒未见少收一粒军粮,相反却在直隶等地抛售粮食,扰乱市场,实在可恶。仅此点,下官就不赞同他升任。”

徐文壁点头道:“张惟功虽练过兵,也立过功劳,但那只是小打小闹,真正数万乃至十万人,千里之地的大规模的战事,他怕是还太年轻啊。”

“就是,”别人说话还有点持公而论的意思,抚宁侯朱岗就充满恶意了,当下满带蔑视的道:“英国公府一脉也不是没有人了,这张惟功暴虐残酷,多行不法,叫他执掌辽东全境,实在叫人不能放心。”

其实这话用来评价他自己倒是很合适,众人无不面色怪异,但亦不好说什么。

王璘的话,代表很多在地方上有利益的文官,不仅是江南,还有九边各地,文官多半都有家族,声气相连,屯粮贩卖,是一个来钱最大最快的地方,张惟功的辽阳大兴军屯,不仅满足自用,还能大量贩卖,不仅如此,顺字行强悍的物流也无视南北差异,九边缺粮,大量官绅富商都想分一杯羹,结果大半的利润都被顺字行拿走或是抵消,很多家族有粮食生意,或是和大粮商有关联的官员,都对惟功和辽阳一系极为不满。

王璘就是和北方的晋党有密切联系,粮价被顺字行控制,晋商是受创最深的一家,当然意见也是最大。

“不仅如此,”朱岗又道:“辽阳存在,乃是为了配合辽镇用兵,这几年他们两镇总是内耗,牵扯辽镇力量,才有此败。所以不仅要撤换李成梁,张惟功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么撤换他,要么得给他惩戒,否则各镇都这样自行其是,朝廷还有威权吗?”

徐文壁一皱眉,点头道:“此是公正之论,抚宁侯说的极是。”

申时行点头道:“确是此理,辽镇之败,辽阳不能置身事外。当小惩大戒,稍稍叫辽阳方面,多做一些事也好。”

首辅定了调子,沈鲤和王家屏等人对辽事不大了解,沉默不言,惟有石星道:“诸公,辽镇疲惫,北虏势强,听说辽阳兵马犀利,如果惩罚张惟功,军心受挫,恐不是国家之福。”

朱岗十分鄙夷道:“他除了练些样子兵出来,这么多年,哪里打过什么大仗,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