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亳—商—殷(第4/5页)

甲 亳实一迁徙之名。地名之以居者而迁徙,周代犹然。宗周成周虽于周上冠字,其号周则一。鲁本不在今山东南境,燕本不在今河北北境,皆因徙封而迁。(说见拙著《大东小东说》)。韩本在渭水流域,而《诗·韩奕》,“燕师所完”,“以为北伯”之韩,必在今河北省境。魏本在河东,而迁大梁后犹号魏。汉虽仍封梁王于此,而曹魏初建国,仍在此地。后世尚如此,早年“无定居”时迁徙较易,则洛邑号周,韦墟号商,亦甚自然。鲁有亳社之遗,可知亳者乃商人最初之国号,国王易其居,而亳易其地,原来不是亳有好些个,乃是亳王好搬动。或者有亳社之地皆可称亳。王国维君证汤之亳为汉之山阳郡薄县(今山东曹县境),以《左传》哀十四年,“宋景公曰,薄宗邑也”为证,其说至确,然不可谓汤之所居但以此为限。偃师之亳虽无确证,然汤实灭夏,夏之区宇布于今山西、河南省中,兼及陕西,而其本土在河东(详下章)。《史记》:“汤遂率兵以伐夏桀,桀走鸣条。”《集解》引孔安国曰:“地在安邑之西。”按之《吕览》等书记吴起对魏武侯云:“夏桀之国左河济,右太行,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则鸣条在河东或不误。然则汤对夏用兵以偃师一带地为根据,亦非不可能者。且齐侯镈钟云:“虩虩成唐(阳),又(严)十(在)帝所。尃受天命,伐夏司,(败)厥灵师。伊少(小)臣隹(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都)。”(从孙仲容释)则成汤实灭夏桀而居其土。此器虽是春秋中世之器,然此传说必古而有据。又南亳虽若偏于南隅,然相传成汤放桀于南巢,南巢竟远在庐州境,则南亳未必非汤所曾至。大凡此等传说,无以证明其然,亦无以证明其不然。如以亳为城郭宫室俱备之都邑,则汤之亳自当只有一个。如以其为兵站而有社以祷之所,则正应不只一地。且汤时兵力已甚盛,千里之间,南征北战,当是史实。不过汤之中央都邑,固当以近于商宋者为差是耳。

此外济河流域中以薄或博名者,尚有数处,其来源虽有不可知者,然以声类考之,皆可为亳之音转。

蒲姑。《左传》昭九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肃慎燕亳,吾北士也。”《齐世家》作蒲姑。《诗·毛传》同。杜云:“乐安博昌县北有薄姑城。”按,《汉志》千乘郡已有博昌县,当今山东博兴县。

肃慎、燕、亳之亳。此亳所在杜无说,孔谓小国不知所在。然既与肃慎燕并举,当邻于肃慎及燕。

据司马相如《子虚赋》,齐“斜与肃慎为界”,是古肃慎当即汉之朝鲜,与后世之挹娄无涉。或者此一在东北之亳即亳之初地,亦未可知。

齐博邑。在泰山下,见《齐策》。

汉东郡博平县。在济水之北,今山东博平县境。《田齐世家》之博陵,《苏秦张仪传》之博关,当即此博。

杨守敬曰:“余以为秦县之名率本于前,其有地见春秋战国而汉又有其县者,诸家虽不言秦县,安知其非秦置?……使读者知秦之立县皆有所因,而汉志之不详说者,可消息得之矣。”(见《嬴秦郡县图序》)此说甚通。博,博平二名虽见于后,渊源当有自耳。

又按,“亳”“薄”二字,同在唐韵入声十九铎,傍各切。“博”亦在十九铎,补各切。补为帮母之切字,傍为并母之切字,是“亳”“薄”二字对“博”之异仅在清浊。蒲姑之“蒲”在平声,然其声类与“亳”“薄”同,而蒲姑又在《诗·毛传》《左·杜注》中作薄姑,则“蒲”当与“薄”通。又十八铎之字在古有收喉之入声(一k)其韵质当为ak,而唇声字又皆有变成合口呼之可能,是则“蒲姑”两字正当“亳”之一音。亳字见于殷虚文字,当是本字(《殷虚文字类编》五卷十五页)博、薄、薄姑等,为其音转,以声类韵部求之,乃极接近。此虽未能证明之假设,却颇值得留意。

乙 蒲姑,博、薄、亳等地之分配,实沿济水两岸而逆流上行。试将此数地求之于地图上,则见其皆在济水故道之两岸。薄姑至于蒙亳皆如此。到西亳南亳方离开济水之两岸,但去济水流域仍不远。大凡一切荒古时代的都邑,不论在那一州,多是在河岸上的。一因取水的供给,二因交通的便利。济水必是商代一个最重要的交通河流。殷墟发现的品物中,海产品甚多,贝类不待说,竟有不少的鲸骨。而《卜辞》所记,王常自渔,《左传》所谓渔“非君所及”者,乃全不适用于商王,使人发生其同于辽代君主在混同江上钓鱼之感。又“济”“齐”本是一字,如用以标水名,不着水旁亦可。洹水之“洹”有时作“亘”,可以为证。《卜辞》中有“齐”,而“齐”又近于夷方,此必指济水上地名而言(《殷虚书契前编》卷二第十五页:“癸巳,卜贞王旬兦,在二月,在齐,隹王来正[征][夷]方。”董彦堂先生示我此条)。商之先世或者竟逆济水而向上拓地,至于孟诸,遂有商丘,亦未可定。薄姑旧址去海滨不远。此一带海滨,近年因黄河之排沙,增加土地甚速。古时济漯诸水虽不能如黄河,亦当有同样而较弱之作用。然则薄姑地望正合于当年济水之入海口,是当时之河海大港无疑。至于“肃慎燕亳”之亳,既与肃慎、燕并举,或即为其比邻。若然,则此之一亳正当今河北省之渤海岸,去薄姑亦在数百里以至千里之内。今假定商之先世起源于此之一亳,然后入济水流域,逆济水西上,沿途所迁,凡建社之处皆以旧名名之,直到陕西省境,于是有如许多之亳。此设想虽不能直接证明,然如上文所排列之事实,惟似惟有此解能适合之。

(三)商代拓土之三期

商代享国六百年之说,今无从确证。《史记》所载之世系,按之卜辞,大体不差。虽帝王之历世甚多,然其间不少兄弟,或者《史记集解》引《汲冢纪年》“汤灭夏,以至于受,二十九王,用岁四百九十六年”之一说,较为可信。在此五百年中,大约有两个时期拓土最力,一是成汤时,一是武丁时,合之汤前之相土,共三个时期。此情形《商颂》中说得很明白。于相土曰:“相土烈烈,海外有截。”于汤曰:“武王载旆……九有有截。韦顾既伐,昆吾夏桀。”于武丁曰:“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照这样看,并参以他书所记载,这三个时期拓土的范围,当如下文所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