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热雪(第2/5页)

吕效荣老人说,他那个连有个新兵,站岗时睡着了,冻死了。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是冻死冻伤的重要原因。吃的是窝头,送上山来变成了冰砣,得用枪托砸碎吃。菜是酸菜、咸菜,后来连酸菜缸和咸菜罐子里的水都喝光了。有的部队揭不开锅,就在雪地里翻老乡没来得及收获匠玉米棒子,煮玉米粒子吃。

只盼着敌人来攻,盼着打出去。枪一响,不冷不饿也不困了。可大栓拉不动,冻住了,手碰上就粘下一块皮。大栓拉开了,枪又打不响。热胀冷缩,撞针变短了。赶紧撒泡尿,趁着热乎劲儿赶紧打,不然就更打不响了。可那“玩艺儿”也跟着冷缩了,就剩那么一点点,不好使了。后来就把枪栓卸下来揣怀里,打仗时再装上。一仗下来,看吧,什么穿戴都有,连美式雨衣都套巴上了。

从敌尸上扒衣服,自己人也扒。没法子,顾活人要紧。

若是受了伤,连伤带冻,就更糟了。

老人都说,双方倒在战场的,大都是负伤后冻死的。伤员向后转移,路上也有冻死的。

三保临江小荒沟战斗中,瞿文清右膝盖被子弹打穿。夜间,部队正往山上冲。他强撑着包扎好伤口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全身冻僵一动不能动。月亮照在惨白的雪地上,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他觉得自己不行了。这时,听见有人喊:排长,1排长。迷迷糊糊中,他听出是连里文书,他当班长时的“巩固对象”于振海(离休前为山东泰安市体委主任)。

在爬犁上躺了三天,到了长白山里的一个医院。一条麻袋絮满乌拉草,把两条腿装进去,上面再压条被子。两个民工换着位,他躺在上面迷迷糊糊似睡不睡。快到了,他觉得两条腿挺痛。一看,被子不知什么时候颠掉了。

在四保临江和三下江南战斗中,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究竟冻死冻伤多少人,没有总统计(也可能有,笔者未见到)。零星见于各种资料的某个时间、某个纵队的数字是:1947年1月17日,“6师夜行军中冻伤700多,轻者手足冻肿,重者即发黑,有的冻掉手指甲,有的可能残废”。

同一天,“寒流侵入,哈尔滨附近降至零下40多度,满洲里零下57度,为六十年间仅有现象,致一星期内火车开不动。前方部队作战伤亡二千余,两昼夜冻伤八千人,故被迫停止作战”。

同年1月24日,“1纵冻伤,轻2034人,重644人,其中少数可能残废”。

同年12月,“冬攻后不到半月,已冻伤八千余人,重伤约三分之一”。

有些亲历者推测,冻死冻伤总数,当在10万以上。

国民党应低于这个数字,因为他们的御寒装备好得多。

脚是最宝贵的

打阻击的3纵羡慕4纵,打游击的4纵也羡慕3纵。

太苦了那两只脚了。

从新开岭战斗前个把月就不停地走,一直走到四保临江结束。

原军委工程兵副司令员胡奇才,当时是4纵司令员。老人说,新开岭战斗前,12师已经两天没合眼,没坐下来吃顿饭了。参谋长李洪茂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歇个把小时弄点饭吃再走。我说:现在走1里胜过将来走10里,现在走1小时胜过将来走10小时。你把这个意思告诉部队,让大家再咬咬牙,就说我代表纵队党委谢谢大家了。

赵斌老人说,四保临江期间,每天都走70里,80里,有时100多里。

要在敌人背后捅刀子,拉回正面的敌人,就得多打仗,打胜仗,把敌人打痛。这就得攻其不备,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就得多走,快走,不停地走。只有两个师兵力,若在一个地方住上几天,叫敌人瞄上了,抓住了,就难脱身了。为了迷惑敌人,番号经常变,今天叫“江南部”,明天叫“黄河部”。还给自己升官晋级,团长叫“师长”,师长叫“司令”。这些都得走,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地走。

这段时间,4纵走路是最多的。但在黑土地3年内战中,要想说出哪个纵队走的路最多,那是困难的。

所有老人一臻的见解是:脚是最宝贵的。

某军政治部原副主任张耀东老人说:当班长的基本功,也是管理教育最基本的一条,就是得把全班同志的脚管好。

到宿营地,正副班长三件事,一洗脚二喝水三吃饭。买柴找锅烧开水,什么不管先管脚,吃不上饭也要洗上脚。先温水,再加热,把走麻了的脚烫得觉出痛才算好。觉出痛了就是血液流通了,脚就是你的了。烫完了再挑泡。正副班长要一个个检查。有的睡得死死的,耳边打雷也不醒。你就得给洗,给弄。

不然,第二天你就背枪,背背包,甚至背人吧。走好路才能打好仗,走路靠脚。

那时候发服装,衣服长了短了肥了瘦了,无所谓。最要紧的是鞋,是鞋合不合脚。那时不像现在,司务长几个月前就拿本子来问你要多大号的。一堆穿戴发下来,大了小了先班里调,班里调不开连排调。再调不开,有人就和老百姓调,别的违犯纪律不行,为了脚,领导睁只眼,闭只眼,一般都能原谅。没有脚不能革命,脚是革命的宝。

那时讲怕苦怕累,主要就是怕走路。不怕打仗怕走路不是个别现象。有些人开小差不干了,主要就是怕走路。那路也真有点走不起,特别是那些腿脚不好的,遭老罪啦。

黄达宣老人说,在那个穿棉袄的夏天里,他那个连带枪开小差的副连长,就是个平板足。他打仗好,人缘好,就是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大家都替他难受。当时一跑就是几个人。路上有敌人,有“胡子”,老百姓也打。他是一个人走的,大家说他带枪是防身自卫的。大家都希望他能平安到家。以后再没听到信儿。从吉林到苏北,那么远,很可能是路上被害了。

黑土地上的行军纪录,先有1师三下江南一昼夜140里。接着,2师创一昼夜150里。秋季攻势中,23师一昼夜走185里。辽沈战役中,16师一昼两夜250里。

当时的1师政委梁必业老人说,侦察报告,农安北郭家屯有敌人。饭不吃,觉不睡,连夜就往那儿赶。飘风扬雪的,边走边啃干粮,渴了就抓把雪。敌人也知道土八路铁脚板厉害,可它哪知道我们这么不要命呀!那时我30多岁,正是好时候。现在别说走,就是坐车,那路也把人颠散架子了。

老人说,那时战前订立功计划,第一条大都是“行军不掉队”。凡是能打仗的部队,都能走路,都是铁脚板,飞毛腿。

很多老人都有走路睡觉的经验,骑马也能睡觉。有的睡觉还不耽误行军。

部队停止前进了,撞到前边人身上,有的拐个弯儿还走。有的睡着就栽倒了。若是夜间未被发现,冰天雪地中,就再也醒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