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7页)

其实,陈墨涵还知道,梁必达的心脏也有问题,但是这个他不能乱说,这属于保密范畴。

窦玉泉又看了看陈墨涵,说:“那就要注意了,你们要监督。老梁这个人是个干才,要保护好,你们几个人联合起来,看能不能抵过一个张普景。他比我小几岁,但怎么说也是过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

陈墨涵说:“我们哪有张政委那种魄力?谁敢夺他的酒杯?你跟他说,要注意身体,不吸烟少喝酒,他骂你,他说我们这些人谁没个这病那病?谁都有。肝啊肾啊肺啊,要是听医生的,早就被吓破了胆。不听,酒都不能喝了,要命鸟用。”

窦玉泉说:“这个老梁,总是出语惊人。这个我得管管他,好汉不提当年勇啊。”

说完,转过话题:“夫人和孩子都还好吧?”

陈墨涵说:“都很好。谢谢老首长关心。”

陈墨涵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想弄明白,就是关于张普景的事。大家恢复工作以后,有人传说,张普景并没有疯,也不是在“作报告”之后死于心肌梗死,问题出在他面前的茶杯上,他是有备而为之,茶杯里装有氰化钾。但这个问题直到目前还是民间演义,今天终于有了机会,陈墨涵也想知道一二,便试探着说:“老首长,梁军长一直念叨一件事,说窦玉泉不简单,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窦副参谋长还敢把张政委保护起来,确实是件了不起的事。”

窦玉泉笑了,扬起手向脑后捋了捋稀疏的头发:“如果你有那个条件,你会不用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之常情也。要是梁必达,他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陈墨涵说:“张政委最后的时光,都是跟老首长在一起,而且后事也是老首长一手料理的,您肯定知道……我们一直疑惑,张政委他真的疯了吗?”

窦玉泉怔了一下,看了陈墨涵一眼,又转过脸去,从桌上拿起一根香烟,却不点燃,放在眼前把玩,许久才说:“墨涵老弟,你说,疯与不疯有什么明显的界限吗?”

陈墨涵居然一时语塞,想了想才说:“区别应该还是很清楚的,思维正常与否,言谈举止正常与否,就是界限嘛。”

“那么,什么是正常的,什么又是不正常的?我的体会是,二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在这个环境里是正常的,在那个环境里又是不正常的,在这段时间是正常的,在那段时间又可能是不正常的。我们今天坐在这里谈这个问题是正常的,明天坐在那个地方谈这个问题就是不正常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大家都是疯子。”

陈墨涵愕然,他觉得窦玉泉在回避什么,在绕圈子。

“如果从医学的角度看呢?”

窦玉泉断然说:“同样。”

陈墨涵动了动嘴巴,又把话咽下了。

窦玉泉说:“希特勒发动战争是疯子,某某某领导反法西斯战争就不是疯子,但某某某在全世界反法西斯斗争取得胜利之后,又搞大清洗大屠杀,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呢?当年,百万红卫兵涌向天安门,我不说这百万人都是疯子,但在那个时刻他们确实都疯了。一说‘反右’,全国几亿人都在反,有的连右派是什么都不清楚,也起劲地反。一说搞‘文化大革命’,全国涌现了亿万个工农兵诗人,造反派五湖四海铺天盖地,祖国山河大江南北一片红。你能说这仅仅是一个人或几个人几十几百个人疯了?不是。这就好比吃药,有病的没病的这个病和那个病一起吃一种药,你说这是不是疯子?我的看法是,疯子有两种,一种是正常的疯子,这些疯子住在精神病院里或者在街头胡闹。还有一种不正常的疯子,就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在这里开会或者聊天。好了,不能再说了,我从你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你正在想,你面对的也是一个疯子,是不是?对的,我这样看问题确实也是精神病症状。”

陈墨涵惊呆了,他没想到窦玉泉会发表这样一番离奇的高论。但有一点他明确了,关于张普景究竟是真疯还是假疯,从窦玉泉的嘴里,他休想得到片言只语。

离开小红楼的时候,陈墨涵还在担忧,看窦副参谋长这副状态,今天中午的招待会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吧?

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他是多虑了。

中午的招待会上,梁必达首先向地上倒了三杯酒,说:“老张,我们今天要学老百姓了,办丧事大吃大喝唱大戏。对不起了,大戏我没法、也不敢给你唱,不是怕运动,是怕你。可是酒你不能不让我们喝。你要是想找茬,你就显个灵,你打我我都不还手。你要是不出面,那你就是同意了,我们老同志聚在一起,你不能光让我们喝水。”

做完这一套,梁必达转过身来,宣布:“我跟张普景同志商量了,他说他今天请假缺席,他要查‘四人帮’的问题,他忙得很啊,要我们自便,下不为例。”

梁必达来这一手,就把气氛改善了许多。

然后,就“把酒酹涛涛”了。

席间,窦玉泉和梁必达等人互相照顾,并没有出现“比试”的局面。大家回溯这些年的经历,故事各有千秋,经历千奇百怪,心潮难平,感慨万千,虽然不甚热闹,却有另一番滋味在心头,苦酒喜酒掺着喝。

这时候陈墨涵才明白,梁必达说“不给他饭吃”的确是明智之举。看眼下,朱预道是很悲惨,可是,在此之前,今天能够坐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要比朱预道悲惨得多,包括他陈墨涵自己。朱预道如果出现在这里,今天这里许多人会缄默不语的。但陈墨涵换个角度,又觉得还是朱预道最悲惨,这里的人受过罪吃过苦是不错,可这些人是修成了正果否极泰来,而朱预道则是四十年德行毁于一旦,前功尽弃了,没有出头之日了。

在主宾席将要进行到高潮的时候,窦玉泉制止了,让人把酒撤了下去。

窦玉泉对在场的陈墨涵、姜家湖、曲向乾、陶三河和马西平等人说:“行了,到此为止吧。你们也别灌我了,心意我领了。今天这个桌子上,都是从凹凸山走出来的老同志,我说几句话,就说个酒的问题。我们这些人从战争年代囫囵着活过来了,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挫折,终于胜利了,就算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尝遍了。和平时期,又在‘文革’中活过来了,又箅是活了第二遍人生。一辈子活了两辈子的内容,值是值了,但是还不够。现在是三度青春,一个革命者应该活三遍,我们要珍惜,要把第三辈子活好,把最后这一辈子完整地交给我们的事业。我提醒K军的同志注意,要控制梁军长喝酒,岁数不饶人啊,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大家也多保重。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要多做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