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2/8页)

白天逛了一天小集镇,梁必达收获颇丰。晚上回来,赤膊上阵点燃了煤油炉,聚精会神地烹调从松花集买回来的兔子肉和鲫鱼。他没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只打算当晚请陈墨涵打打牙祭。他们虽然是在此劳动改造,但毕竟是有身份的人,每人每月有五十块钱生活费,比起一般的劳教分子,还多了一些优待,平时是跟管教人员一起吃食堂,偶尔搞点特殊化,管教人员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梁必达可不是个安分守己任人摆布的“改造分子”。早在刚到七二八农场的时候,梁必达就拿出军长的作派,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向七二八农场领导郑重提出: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党籍,也没有人开除我们的军籍,我们还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不是你们的首长了,还是你们的同志。因此,军装我们还要穿,星期天我们还要过,“五一”、“七一”、“八一”、“十一”、元旦和春节都要给我们放假。七二八农场的T部做不了主,就层层请示,上面终丁搞清楚了,梁必达就是当年在凹凸山打红了半壁河山、赫赫有名的梁大牙,自然是惹不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现在要是跟他过不去,没准哪天形势一变,这老人家重坐江山,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管七二八农场的十部比较明智,暗示F面少惹麻烦,得让他处且让他。只要没有逃跑的迹象,也就网开一面。倒是梁必达常常麻烦人家,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梁必达都要换上便衣上街,吃喝玩乐买回一堆东西。改善生活,多是梁必达亲自操作,陈墨涵不拒绝吃他的肉喝他的酒,但从来不插手他的劳动,也不跟他多说话。

梁必达一边做菜一边介绍一天的观感,感慨地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啊,这样乱糟糟的,我们丢了乌纱帽小小,可是老百姓遭殃啊。

陈墨涵无动于衷,抱着他的破胡琴,摇头晃脑地拉他的《十面埋伏》。

这支曲子梁必达刚开始听还觉得挺有味道,抑扬顿挫缓缓急急的,很有声势。听一百多遍了,就烦透了,有时候听得火冒三丈,命令道:“你就不能拉个别的?拉个《大海航行靠舵手》也行啊。成天拉这个破曲子是个什么意思?”

陈墨涵压根儿就把他的命令当放屁,阴阳怪气地说:“我只会拉这个。再说别的我也不想拉。你嫌烦,你可以去住高干宾馆嘛。”

梁必达无奈,只好忍气吞声。是啊,你以为你还是军长啊?都菜农了,要是连军装也不让穿了,你跟凹凸山的老农民有什么两样?有人给你拉个曲子,就算不错的了。

在这里,不仅他梁大牙牢骚满腹时常骂人,连一向坚决反对非文明语言的陈墨涵都开始骂起了粗话。军长和军参谋长离开了那所曲径通幽而又壁垒森严的军部大院,大家同样都是光杆司令,纵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施展不开。说脏话粗话不一定是有针对性的骂人,往往是一种娱乐活动。

这晚陈墨涵态度较好,似乎愿意同梁必达交流了。听了梁必达真诚的忧虑,陈墨涵笑了笑,说:“嘿嘿,有了机会,我把你这话说给江古碑听,他要是不给你安个散布流言蜚语诬蔑大好形势的罪名,你打掉我的门牙。”

梁必达说:“早知道江古碑这小丑如此狠毒,那时候真应该把这个狗日的干掉。掐他个小臭虫,还不跟放个屁一样,说放就放了。”

陈墨涵说:“这样说来,当年李文彬果然是你借刀杀人干掉的了。”

梁必达怔了怔,笑了,说:“这事像我干的,我也可以干得出来,但是我没有干。为什么呢?第一,我那时候已经是分区司令员了,犯不着跟李文彬一般见识。第二,李文彬虽然有毛病,但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本来并不是穷凶极恶,我只是看不起他,但还不至于杀他。第三,李文彬搞女人我知道,但是我不知道他那天跟那个女人有约会。第四,那时候我们跟你们联手对付鬼子,防奸细是头等大事,不可能跟汉奸有接触。”

陈墨涵说:“你也别谦虚,战争是残酷的,政治更是残酷的。你借刀杀人,把李文彬搞掉,也是符合逻辑的。”

梁必达顿时急眼了,叹了一口气,说:“他妈的连你都这么认为,那就是黄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好在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证据嘛。”

陈墨涵说:“可惜啊,张克思跟你斗了一辈子,也没斗明白,他是个真革命,真到了天真幼稚的地步,他从来就没有把你梁大牙看透,一直到死,他还保你。你梁大牙确实心狠手辣,就冲着张普景为你慷慨一死,你都应该忏悔。”

梁必达涨红了脸,忿忿地说:“一派胡言,完全是造谣中伤。我对张普景同志是问心无愧的。”

陈墨涵说:“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

梁必达恶狠狠地盯着陈墨涵,欲待发作,又忍住了,一屁股砸在小凳上.一腔怒火都集中在手上,手里的锅铲子把小铝锅鼓捣得遍体鳞伤。

兔子肉是红烧的,鲫鱼是清蒸的。梁必达原先对烹调一窍不通,这两年来劳动改造,倒是倾注精力学了一手,两个菜都做得像模像样。梁必达把私藏的一瓴茅台打开,门已表扬自己说:

“哈哈,好香的菜,好香的酒。”

这时候,陈墨涵就不客气,放下胡琴,理直气壮地坐了过来,拿起筷子,瞄准理想的目标,夹起就吃。

梁必达一看这架式,说:“且慢。他妈的每次我又买又做,你连声谢字都不说,吃你不比我少吃,喝你不比我少喝,可是你连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我这个军长倒像是你这个参谋长的勤务兵,你凭什么?”

陈墨涵把筷子一放,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说:“你要是心疼,我可以不吃。”

梁必达又急了,陈墨涵要是不配合,他孤家寡人,这顿酒喝起来还有个什么意思?只好又赔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说:“你看你这个人,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都是我军的高级干部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好好好,我活该伺候你,求求你,咱们一起吃,咱们一起喝。”

像这样既花钱又出劳务还要献殷勤恳求陈墨涵共进晚餐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谁让他梁必达耐不得寂寞呢?陈墨涵摆足了谱,这才重新端起盛酒的军用茶缸,不理会梁必达碰杯的意思,咕咚一下干了一大口。因为菜好酒好,虽然话少,但陈墨涵的情绪还算好的。

闷闷地喝了一阵子,梁必达说:“老陈,咱俩在这里劳动两年了,两年我都在反省,你说,我们革命革了一辈子,落到这步田地,算是怎么回事啊?”

陈墨涵仍然不理,逮住半截兔子腿棍,手抠牙拽,不择手段地盘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