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4/7页)

张普景又在大喊大叫了:“现在,我口述命令,第一,牛肉要煮熟了吃,必须放盐。第二,帽子必须戴在头上,鞋子只许穿在脚上。第三,射击前必须装子弹,射击完毕必须擦枪。第四,早晨起床必须洗脸刷牙,不许用报纸擦屁股。第五,说王兰田和窦玉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必须证据确凿。第六,组织生活必须坚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此通知下发全军团以上单位,军直军后,七六五医院,教导大队,亮马河农场……”

有一天,窦玉泉给张普景送来一摞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大红黑体,某某省又揪出一批叛徒特务走资派,某某某地区“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某某某发表严正声明……均如此类。张普景对那些报纸无动于衷,独自坐在太阳底下,一如既往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革命就是斗争,你死我活的斗争。假典型坚决镇压。找到梁大牙卖国的证据枪毙他。狗日的小日本就是要赔款。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梁大牙投机革命。梁大牙是汉奸。梁大牙才是真正的革命者。梁大牙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杨庭辉是敌人中的同志同志中的敌人。

然后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我成了反革命。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党的恩情抚育了我,死了没人问——这就不像真疯了,好像是在很清醒地闹着真实的情绪。

窦玉泉双手呈上一张报纸说:“报告张政委,上级来了命令,我部立即出发,奔赴江南抗日前线。”

张普景瞥了报纸一眼,笑了:“哈哈,窦玉泉你这个托洛茨基分子,你别制造假情况。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抗战早就胜利了。”

窦玉泉大骇——天啦,这老兄没疯?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窦玉泉再度困惑了。

“什么鸡巴革命委员会,这是哪家的小集团?张普景呢,杨庭辉呢,梁大牙呢,窦玉泉呢?主席台上这些王八蛋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查查他们的历史。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七十六个,李文彬呢?李文彬是个好同志,哦,李文彬被俘了。都说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找不到证据,一把辛酸泪。李文彬这个人没有斗争经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梁大牙这个人有斗争经验。梁大牙成熟了。成则为王,败则为寇。革命是反右,革命是反左,革命是吃饱肚子,革命是钓鱼,革命是土改。革命是暴力行动。革命是造反,造反有理。有理个蛋。踢开党委闹革命好,就是好来就是好。梁大牙狗日的党委书记指挥不灵了。革命就是要把这些牛鬼蛇神拉下马来,想把谁拉下马就把谁拉下马。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需要高于一切。今天是错误的,明天是正确的。林黛玉不是资产阶级,是革命的敌人。贾宝玉是叛徒,一打就招。贾政是镇压革命的刽子手。窦玉泉也是。梁大牙是歪打正着的革命者,革命需要歪打正着。正打正着的是神枪手。李文彬不被俘,就要坐主席台。第二排。前排没有他的位置。革命是委员会。把这七十六个人统统拉下去,查查他们的历史,坐老虎凳,用火烧,看他坦白不坦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前排是张普景和杨庭辉,梁大牙没资格,窦玉泉没资格,王兰田没资格。今天是错的。明天是对的。你的是错的。他的是对的。要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窦玉泉这个人是个臭棋篓子。不坦白的可以坐主席台前排。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革命不能忘记妇女,妇女是半边天。饿,我饿,饥饿的饿。饿,小米小米南瓜小米,我的好兄弟,我对不起你啊,我不知道你的粮袋是纸屑啊,我坦白,我有罪,我是叛徒,我是反革命,我是牛鬼蛇神,打倒张普景,打倒反动派,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张普景边唱边喊,时而大笑,时而大哭,笑的时候龇牙咧嘴,哭的时候泪流满面。

窦玉泉静静地注视着张普景的一系列丑恶表演,还是拿不准,这狗日的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随着运动的进一步深入开展,连窦玉泉这样沉稳的人也禁不住怀疑起来了。这一次运动经久不衰,而且调子越来越高,难道真的要水远搞下去吗?什么都乱了,交通乱了,生产乱了,教育乱了,外交乱了,医疗乱了,连军队也乱。

这算什么革命?还是大革命,对革命一词纵使有千条万条理解,但是也不能乱啊。

对于张普景的治疗,窦玉泉可以说费煞苦心。在白湖农场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觉得老是这样让张普景乱喊乱叫胡言乱语不是个办法,不管他是真疯假疯,还是送到医院比较稳妥。

于是便联系到地方的精神病院。可是医院也在闹命,权威都被弄去当牛鬼蛇神去了,造反派不仅夺了领导权,还夺了处方权,简直是开生命玩笑。

百般无奈,窦玉泉决定冒个险,驱车二百公里,到某团卫生队去找下放在这里的军医院前院长安雪梅,请她想办法。安雪梅一听张普景还活着,大喜过望,第一个反应就是要通知梁必达。

窦玉泉说:“这个不用急,还得保密。造反派现在是暂时把老张忘记了,别走了风声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治病。你看他那个样子,鬼话连篇,要是落到造反派手里,就再也没有活路了。”

安雪梅愁眉苦脸地想了一阵,说:“如果真是精神病,还真不好治。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同家人团聚,感情治疗。小原原和她妈妈也不相信张政委死了,上天入地地找,心都哭碎了。让他们夫妇父女见个面,刺激一下,说不定哪根筋就转过来了。当然,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窦玉泉反复权衡,觉得安雪梅言之有理,的确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倘若此举成功,那就是天大的功德了。于是,如此这般,依计而行。

可是,待张普景夫人汪成华和女儿张原则出现在张普景面前的时候,母女二人哭得死去活来,张普景居然无动于衷,反而还在那里胡说八道,什么祖祖辈辈打豺狼,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啦,什么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啦,什么现在是你们的将来是我们的啦,什么世界上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水深火热他有责任啦,等等,其疯癫之状让亲朋好友无不心酸。

汪成华和张原则一边一个架着张普景,一个说:“孩子他爸,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啊?咱们什么也不干了,不斗争了,不革命了,咱们回家吧?咱们活着吧?”一个说:“爸爸,你清醒清醒啊,我是你的女儿啊,你跟着我们走吧,回家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