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莫干山却并不急于评判,又问随行的其他参谋:“你们看见黑点了吗?”有人就回答说看见了一点,不大真切,好像不是连成一起的。也有人回答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莫干山笑了,说:“看地形如同烧香磕头,心诚则灵。本团副不仅看见了黑点,还看见了两排黑点,你们信不信?那就是一条河。”然后展开自绘的地图,被雪埋没的山川河流顿时跃然清晰于纸上。莫干山招呼参谋们都围拢过来,说:“我出一个情况:谍报日军以一个中队由马堰至榆林寨行进,另有日军一个中队和汉奸两个中队沿二龙山鞍部翻越,企图偷袭我部岔路口据点。我部守卫兵力为两个连,其中两个排作为机动保障,其余设伏。时间是凌晨一时,气候条件为晴。战斗过程不超过十分钟。战斗目的歼敌一半,迫敌后撤。追歼逃敌由友军负责。今天下午的围猎也算是实地勘察。各位于明日晚饭前将作业想定送到我的手上。”

众参谋嗷地一声散开,一起重新去看那什么也看不见的莽莽雪原,又差不多同时回过神来抢地图。岂料为时已晚。莫干山哈哈一笑,抓起地图,三把两把扯得粉碎,将碎末雪花一般抛进狂啸的风中,转眼之间就被刮得无影无踪。

中午饭后,七十九团几百名官兵分成一百多个小组铺天盖地地撒向了围猎场地。围猎是一种既刺激又无惊险的战斗,士兵们自然欢天喜地,与人作战已有许多招数,对付野兽就更不在话下了。

连续几天的大雪,使山野里兽迹罕见,围猎的最初阶段实际上是挖猎。这些士兵半数以上是新招募的凹凸山当地人,有熟悉野兽习性的,自然各显神通。士兵们凭经验先寻山坡和沟坎阳处,尤其是前有丛木近有水源的地方,野兽的栖身之地多半在这些所在。找到洞口之后,或放枪惊吓或烟熏火燎。也有的兵用弹壳制成铜卡插进肉饵里,系上绳子再抛进洞里,玩起了旱地钓兽的把戏。方圆十几里的捕猎同时展开,寂静的雪原便被激活了。枪声和喊声以及快乐的追逐声连成一片,声势越造越大。小一点的黄羊和懒一点的猪獾在这突如其来的浩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往往束手就擒。灵一点的野兔子和狗獾子却不甘心任人宰割,凭借求生的本能,昏天黑地地蹿出洞外,没命地奔逃。却又显得不识时务,跑着跑着便一头栽进雪窝里,再也拱不出来了。

围猎在经过第一轮高潮之后,团部的院子里便尸积如山了。倒是没有血流成河,那些活蹦乱跳的生命之血凝固于灵魂脱壳的瞬间。

自然要进贡,战利品大都送到了旅部。

当天晚上,舒霍埠的上空便被浓郁的肉香弥漫了,咀嚼的声音几乎响彻了每一个角落。军人的雄性从醇厚的水酒里淬火出膛,那些冒着生死之虞辗转来此的女人们,惊喜地品尝了凹凸山野味给予她们的特别犒赏。

陈墨涵是在团部西北的庙子岗上看见那个女人的。

此时已近黄昏,西方的天穹隐隐约约地显现了落日的昏黄轮廓,无风的坡地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像一页凝滞的湖面。冷淡的阳光随意地落下来,使这块雪后的山坡益发显得空旷寂寥。女人就在这漫无边涯的空旷中面西而立,似乎进入了一个悠长的境界,默默地长久地眺望着远方,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在雪天之间嵌进了一个怅惘的写意。

走得近些了,才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身穿美式作战服的女军官,大约是刚刚从围猎场地下来,马靴上还粘着泥土。

陈墨涵于是止步。跟在身后的马参谋也站住了。马参谋也看见了那个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心领神会地掉转了方向,在距离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绕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个伸手可触的梦境。

“是高秋江。”马参谋十分肯定地说。

陈墨涵“哦”了一声,有些意外,但是并没有接着问下去。高秋江他是见过的,他所见过的高秋江,是戎装飒爽英气逼人的国军女军官,同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这个女人散发的气韵很难一致起来。像高秋江那样风火泼辣的女人,何以会如此安静甚至忧伤地出现在这里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陈墨涵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看样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谁呢?”

马参谋轻轻地笑了笑,说:“她在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陈墨涵说:“有点奇怪呢,高队长好厉害的一个女人,可是这会儿的样子却……让人看着心里挺不是味的。”

马参谋吸了一口冷气,说:“厉害什么?女人就是女人。女人再厉害也还是女人。你以为她厉害,那就要看什么人什么事了。女人都有两张脸,当兵的女人更是这样。你是读书人,知道什么是情吗?我跟你讲,再厉害的女人也斗不过一个情字。”

陈墨涵愣愣地看着马参谋,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马参谋接着说:“她在等莫团副。可是莫团副今晚恐怕不会露面了。咱们也别去自找没趣了,作业想定明天再说。”

陈墨涵说:“那怎么行呢,莫团副明确交待,他不在可以交给马夫老焦嘛。”

马参谋狡黠地笑笑说:“我想起来了,我知道莫团副今天晚上会在哪里。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马在,你不会倒霉的。”

马参谋这样一说,陈墨涵便不好再坚持己见了。马参谋是这支部队的老军官,盘根错节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于是便随了马参谋,掉转头往回走。

马参谋没有说错,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高秋江在这里已经徘徊很长时间了。

七十九团围猎,刘汉英从旅部派军官过来助战,对于高秋江来说,无疑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尽可能早一点同莫干山见上一面。中午她就派勤务兵提前过来送了信,可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是不见莫干山的踪影。她不想在莫干山的住所坐候,这倒不是因为莫干山的四周险像环生,也不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给莫干山带来什么隐患。她就是想出来走走,在这雪地里站一站,遥远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经离心很远的少女情怀。

雪原无垠,视野一片洁白。高秋江的心里此刻盛满了寒冷的烫热。十几年前彰德府城北那个莺飞草长的春天,就在眼前荡漾。还有那条长长的雨后的泥泞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触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轻的时候中过清末武举,还当过彰德府的兵马统制,清政府垮台之后,高老爷解甲归田,耕读乡里,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庞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圆几十里的首富,又是冀豫两省声名遐迩的义绅。人在高处亲戚多,祖父七十大寿那天,高府宾客盈门。秋江大嫂的娘家也来了许多人,其中有一个乡下女人带着一个男孩。男孩十三四岁的样子,脸蛋子红扑扑的,虽然也穿着长襟大褂,布料却是粗的,不像是大户人家子弟,因此在众多的少爷小姐圈子里,便显得十分拘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