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6页)

几个人在西皋岭上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真是肝碎如渣,心乱如麻,最后还是听了梁大牙的——家是没了,到凹凸山找队伍打鬼子去。

凹凸山属于伏兰山脉一支,地处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在江淮之间绵延五百余里,山势虽然不算险峻,但是冈峦叠错,峰回路转,而且树木竹林遍布,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加之此山与伏兰山数道山脉连成一片,东迄蓝湖,西达平汉铁路,北临淮河,南濒长江,地处华夏中心区域,与日军隔河相望,既惊慑洛安州,又威逼方圆十数县垣。自古此处是不战之地,却又是历代兵家倚重的屯兵之地。

自全面抗战爆发以来,凹凸山也是空前热闹,山南山北都驻了兵,驻扎凹凸山北麓蓼城的是国民党军第二四六团,团长是个名叫刘汉英的上校,号称人马三千。住在山南梅岭的是新编的八路军杨庭辉独立支队,去年还是红军的游击队,兵员多数是近年来才招募的窑工和种田人。

梁大牙一伙子人紧走慢走,翻过六架山梁,走了七十多里山路,到达庄子岭已经是黄昏时分。庄子岭是两个省的分水岭,岭尖子就是骑线点,从此地往南二十多里是梅岭,往北二十多里就是蓼城。

自然是又饥又累。在岭子上歇了几袋烟的功夫,再起身要走,梁大牙却停住了脚步。梁大牙回过头来,扫了一眼三个乡亲说:“你们几个都听着,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们这趟出来,就别想着回家。家是没了。打鬼子抗日是没得二话了。可是凹凸山抗日的队伍有几家。你们说,该往哪里走?”

朱一刀连想也没想就说:“那还用问么,大牙哥你年纪最大,你说了算。”

梁大牙说:“那可不行,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当不了家。这一步要是走错了,不是把大伙往鬼窝里带么?我梁大牙担当不起。陈三少爷是个学问人,我看还是你拿主意。”

陈墨涵红了脸,很不痛快地说:“梁大牙你不要再叫我三少爷了,我的名字叫陈墨涵。”又说:“依我看还是到梅岭去,我听我的先生说,八路军仁民爱物,老百姓拥护,打日本鬼子也打得很积极。”

朱一刀说:“三少爷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

朱一刀话没说完,就被陈墨涵打断了:“朱一刀我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叫我三少爷,我的名字叫陈墨涵。”

朱一刀咽了一口气,只好重新说:“陈……墨涵你那是听人家瞎起哄。依我看还是去蓼城,刘团长的国军是正经的军队,有吃有穿。张大嘴前些日子投了八路,不是又回蓝桥埠了么?连枪都没有,还得自己去夺。衣裳也没有,饭还吃不饱,那算啥子队伍呀?”

梁大牙皱皱眉头,问韩秋云:“你说呢,咱们到底是去走南还是去闯北?”

韩秋云半天没吭气,想了一会儿才紫着脸反问梁大牙:“我先问你,你打算走哪条道?”

“我?呵——呵嚏!”梁大牙痛痛快快地打了个喷嚏,动作很大地揉揉鼻子,笑了:“我当然去蓼城。当兵吃粮,扛枪抗日,我梁大牙没准能当个团长司令什么的……嘿嘿……”

“那就行啦!”韩秋云一梗脖颈子,打断了梁大牙的话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去蓼城吧,我到梅岭去,咱们分开走。”

“那怎么行!”梁大牙一急眼就嚷了起来:“蓝桥埠就跑出来咱这几个人,哪能再分开?再说,你表叔已经收下朱二爷二十块大洋聘礼,你就是我的老婆了。你去梅岭,我当然也得去梅岭。”

韩秋云冷笑一声:“梁大牙你别做梦了。你去梅岭,我就去蓼城。”

“咦——唏!”一句话把梁大牙惹恼了,呼啦一下站了起来,掂了掂手中的宰牛刀,咬牙切齿吼了一嗓子:“韩秋云,老子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

韩秋云却没有被吓住,不高不低地说:“话随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跟你梁大牙走一条道的。”韩秋云的话也是落地有声,说着话,并且摸住了裤腰带的活头,像是随时准备抽出来打出去。

“妈拉个——巴子!”梁大牙额上的青筋暴出了两三根,鼓出眼睛珠子,挥起宰牛刀,喀嚓一声将身边的黄桠树砍成两截。再扭转脸来看着韩秋云,嘴唇直打哆嗦,原先的那抹血红看着看着就乌了。

韩秋云偏不低头,目光硬硬地迎着梁大牙,冷冷地说:“梁大牙你听明白,朱二爷那二十块洋钱我会还你的。我到斜河街当婊子卖身子也把你的钱还了。眼前是没有钱,明说吧,要命一条,要我给你当老婆,你就等着扛尸吧。”

梁大牙这回真的懵了。这个韩秋云咋会对自己这样呢?韩秋云在蓝桥埠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好妮子啊,是个走路都怕踩死蚂蚁的菩萨心肠啊,咋就偏偏对自己铁石心肠呢?莫非自己跟韩秋云当真是八字不合么?她何以把自己嫌恶到这种地步?自己抠下眼珠子看自己,堂堂正正一条汉子嘛,蓝桥埠的风流娘们,谁不把梁大牙看得重甸甸的?可是她韩秋云居然不把老子当人看,真正是岂有此理!

忽然就涌上一股血性——他娘的韩秋云,窗户台上晒屁股,你的脸就那么大?蓝桥埠一千八百人没有出几个光棍,我梁大牙好歹也算个人物呢,咋鬼迷心窍独独号上了这号不识好歹的妮子,让她弄得一肚皮窝囊气。其实有啥呢?不就是脸蛋子白嫩身段子秀气么,有啥稀奇的,夜里搬到床上吹瞎了灯,还不都是一个模样?

越想心里越是屈得慌。不能再贱了。梁大牙心里恨恨地想,光着屁股咱也得把家伙翘起来,大头小头咱都不能低下。小鬼子的刺刀都戳到屁股眼下面了,咱得干正经事了,不能让这个驴日的闪了腰。

梁大牙恶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大伙都抬起头来看着梁大牙。梁大牙却谁也不看,只是阴气森森地看着韩秋云。

“韩秋云,老子再问你一声,你当真不跟老子走么?”

韩秋云心里有些发毛。她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梁大牙的,可是今天她不能不拿正眼看梁大牙了。她的正眼迎着梁大牙的正眼,这当真是第一次,她看见梁大牙的眼睛很硬很扎人,似乎带着一股硬硬的风,直直地向眼前推来,推近了,触到脸颊了,刮得腮上热热地疼。心里突然有些着慌。梁大牙的眼睛着实很邪,冷冷的目光像两只粗糙的手,剥开了她的对襟小褂子,揪住了她胸前那两颗樱桃般红嫩的痒尖子。连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咋回事,鼻子里就一阵发热,差点儿就哭出了声。真是怪了,先前是那样的恨梁大牙,可是这一会儿工夫咋就恨不起来了呢?这梁大牙是鬼,是妖,是蛤蟆,那么无赖那么龌龊,他跟水蛇腰怕都有瓜葛,她亲眼看见他搂过水蛇腰的腰啊,可是……可是她还是硬朗朗地甩出了一句话:“梁大牙,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