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果然,当赵桓阴沉着面孔在龙椅上坐定,开宗明义说过今日召集众卿,就是要议定应急之策这个主旨后,旋即便将目光向张邦昌斜瞟过去,说张太宰见多识广足智多谋,于国政大略一向多有赞划,此刻有何高论,朕愿洗耳恭听。

这话夹带着讥讽尚在其次,实质是将议和之责一股脑儿地推到了张邦昌身上。张邦昌岂能听不出这个弦外之音,他连忙躬身回道,陛下过誉,微臣愧领。微臣小有建议,无非尽职而已。一应方针大计,总赖皇上圣裁。

赵桓见张邦昌三言两语把一锅馊饭又给他端了回去,心中甚为光火,懒得再与其之乎者也,索性直接质问,自从金虏犯边,一力主张议和的是不是你张太宰?

张邦昌心想,是我又怎么啦?主张议和者又不是我姓张的一个人,那里黑压压地站着一大帮呢。况且我再力主,你不同意还不是白费唾沫?可他哪敢这么分辩,只得喏喏称是。

“那么你说,这和议得对头还是不对头呢?”赵桓的问话紧逼上来。

在这个问题上,张邦昌却是没有让步的余地。承认议和为错,就等于承认了他是引狼入室的罪魁祸首,甚至接下去便要有人追究他是否别有用心,其后果要多严重有多严重。

再者,从内心里讲,他也并不认为议和就全然为错。金人压根没有和意,而是将议和当作了麻痹宋朝的战略手段,这个意图随着金军的步步推进已然暴露无遗。张邦昌对此也是不胜恼火,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大骂金狗狡诈无比不是东西,拿着他姓张的当猴耍。但尽管这样,他依然以为安邦却敌非和莫属。因为事情是明摆着的,大敌当前,可选之路无非战、降、和、走四途。走,已经被否定,降是不可能的,余者乃非和即战。而在他看来,战亦难阻敌锋,到头来仍难逃脱兵临城下的局面,最终解决问题还得依靠和谈。他甚至认为,上次金人撤军,从表面上看似赖抗战之功,实则和谈于其中所起的作用更大。只不过或因见识鄙浅,或因妄自尊大,众皆不能正视其实罢了。

所以虽然赵桓语气森然,他也只能壮着胆子顶住:“这个,这个,以微臣浅见,这和还是当议的。”

“当议?哼哼,当在何处?议来议去结果如何?”

“这个,结果目前当然不甚理想。不过微臣揣度,只要我大宋示之以诚,彼之态度终可改观。”

“放屁!”赵桓按捺不住地放了粗话,“示之以诚?朕示的诚还少吗?金人要金银给金银,要尊号给尊号,要三镇给三镇,要两河给两河,朕可谓是有求必应。这个诚意还不够吗?你说说,朕还要怎么样,难道把汴京送给他?”

面对赵桓少有的疾言厉色,张邦昌吓得腿肚子直抖。在这种时候以缄口为妙,然因事关紧要,他却不能不竭力寻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是金人并未得到两河,两河抗旨之状况,微臣业已奏明皇上。”

张邦昌这话不假。金军渡河之后,遣使来索取两河。赵桓唯命是从,特派重臣耿南仲、聂昌分赴河北河东向金东西两路大军交割领地,却遭到了两河军民的坚决抵制。聂昌不知天高地厚,倚仗钦差身份强行进入绛州宣诏,被守将赵子清挥剑怒斩。士兵们犹不解恨,剜其双目后,又将其尸剁为肉酱。耿南仲则较为滑头,他行至卫州遭到乡勇追杀,乃东躲西藏地逃往相州,未敢提起割地之事,反称奉旨搬兵勤王,这才得以保住脑袋。张邦昌得悉异常恼火,曾奏请赵桓依律惩治抗旨作乱者,却因局势混乱,政令已难施行。现在话头逼到这里,张邦昌急中生智,便以此当作了盾牌。

岂知此言一出,却犹如火上浇油,越发激怒了赵桓。看到赵桓面孔扭曲颜色骤变,张邦昌方幡然醒悟,自己今天是昏了头。传旨钦差被人碎尸万段,实乃皇上的奇耻大辱,公然在众臣面前抖搂此事,这不是哪把壶不开单提哪把壶吗?他懊悔得直想抽自己俩大嘴巴,可是已经覆水难收。

眼见得赵桓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张邦昌的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变成一片空白。赵桓戟指着他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听清不听清也无所谓,反正总的意思无非是指责他愚不可及贻误军机深负朕望云云。

直到赵桓发泄完毕回归御座,张邦昌方渐渐魂魄附体。但他旋即却又被赵桓宣布的一系列任免决定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几句话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罢张邦昌太宰兼门下侍郎职,除观文殿大学士、中太一宫使。罢唐恪少宰兼中书侍郎职,除中太一宫使兼侍读。起何栗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迁孙傅为同知枢密院事兼京城守御使。除李纲为资政殿大学士,领开封府事,统领湖南之师勤王。任命康王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速起两河兵马入卫。

附带说一句,何栗所任之尚书右仆射,系元丰改制时仿唐制所用之职名。政和年间改尚书左右仆射为太宰少宰。现在赵桓又将职名改了回去,曰之“除旧布新”,实则正是复旧。

对于张邦昌,赵桓其实原有网开一面之意。因为从总的感觉上讲,这个人用起来还算比较顺手。虽然现在不得不言战,议和之念实际上并未从赵桓心中全然根除。将来若需和谈,尚须他去努力。另外,驭臣之道讲究个维持派系平衡,要使群臣互相有所制约方好。但是今天张邦昌表现得实在太差劲太不识相,赵桓在盛怒之下,就干脆将他一撸到底了。

主和诸臣见状,一个个噤若寒蝉。多日来备受压抑的主战诸臣则大受鼓舞扬眉吐气,于是大殿中登时澎湃起一片“吾皇圣明”之声。这久违于耳的赞颂声如春风般一扫赵桓周身的寒气,使得他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成了一个足以把握乾坤旋转的明君英主。

张邦昌犹如一脚踩空跌进了冰窖,瞬时头晕目眩寒彻心肺。议和未能奏效,皇上对他的态度日渐冷淡,那倒不足为怪。然而赵桓突然间如此决绝地弃和言战,却是大出其料。

就算是要开战,也犯不上拿他张邦昌来祭旗吧?这些天来他昼夜忙碌绞尽脑汁,整个人都累得瘦了一圈,为的就是为皇上分忧,一片忠心苍天可鉴哪!金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再撕毁既定和约,殊非常情可测。众人包括赵桓,不也始终都是抱着议和这个热茄子的吗?否则为什么要走马灯似的遣使去谈判?要说决策失误,那也是大伙儿一块误的,事到临头,凭什么这责任便全姓了张啦?

张邦昌跪倒尘埃,满腹委屈地暗暗溜动着眼珠,希望能有人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他寻思虽然唐恪、聂昌、耿南仲这几个重量级的盟友都不在,但他的附庸颇众,出面为之说情者,应当是大有人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