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攻击北城的金军属宗翰直接指挥,这厮作战经验相当丰富,他一面分兵与宋军展开巷战,一面命一支精锐摆脱一切纠缠迅速挺进,直取太原府衙。

由于宋军的防卫力量捉襟见肘,全都压上了四壁,城里空虚得很。金军劲旅一路穿插向前,如入无人之境。知府衙门里亦无兵将驻守,所余者唯少量文员和杂役。王逸义没料到金军竟能如此神速地插入城腹,仓促率留守吏员操戈迎敌,却无异于螳臂当车。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知府衙门,衙中的吏员死俘各半。

王逸义被俘后,瞅冷子突然扑向一员金将,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待到金兵一阵乱刀将王逸义剁成肉块,其齿方松。而那员金将的喉管,已经被王逸义生生咬断。

宗翰接连接到生擒张孝纯和攻占知府衙门的捷报,精神大振,下令置指挥部于衙门中,在衙门的门前高竖起大金国西路军的帅旗。对于张孝纯以及其他被俘官员,愿降者暂予拘押,不愿降者就地处决。这个区别对待的政策是由完颜希尹力主而定的,依着宗翰的本意,恨不能将这些汉人统统“洼勃辣骇”,因为太原这块弹丸之地,使他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

张孝纯被押进府衙的议事堂时,这里已是经过了简单的打扫。但那桌案座椅上刀砍斧剁的伤痕和墙壁地面上横抛竖溅的血迹,依然历历在目。令人不难想象,刚刚在这里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拼杀。两个时辰前张孝纯还是这间厅堂的主宰,半日光景不到,竟已乾坤颠倒物是人非。张孝纯置身其间,恍若隔世。

这时张孝纯的思维和知觉已呈麻木状态,他自料必死无疑,也就不怕激怒金人。激得金人一刀砍了他,还省得活受罪了。因此,进门之后他面如冰霜傲然而立,不仅不向面前的金人下跪,甚至不以正眼视之。这个态度表明,此人敌意甚深,依照既定原则,应予“洼勃辣骇”。

但那金将并未大开杀戒,甚至没用厉言呵斥,反倒是平心静气地命人给“张大人”看座。这个意外之举令张孝纯瞥了对方一眼,他才发现这个金人虽然也是一身铁甲戎装,却不似一般金将那种凶神恶煞模样,而是有些温文儒雅气质。

这个与众不同的金将,正是金西路军的元帅右监军完颜希尹。

宗翰要指挥部队与散布于街头巷尾顽强抵抗的太原军民继续拼杀,便将作战之外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了希尹料理。当此性命攸关之际碰上了希尹,算是侥幸还是不幸,这个问题,张孝纯在其残生中始终难以得出确切的答案。

希尹打定主意要劝降张孝纯。

张孝纯在抗金前线具有榜样作用,此人一旦归降,将会对许多州县的守军产生重大影响,从而大大地加快金军的推进速度。这个意义众皆认可,但包括宗翰在内的多数金军将领,都认为张孝纯归降的可能性不大。理由是此人居然能艰苦卓绝坚守太原达九个月之久,足见其顽固透顶。而希尹却认为张孝纯旷日持久苦守孤城,内心必有不平,这恰恰是其软肋所在。

希尹的这个脉号得很准,因此他没费多大力气,便撼动了张孝纯那貌似坚定的立场。他说的劝降词不多,但是字字吃重,弹无虚发。张孝纯才听过几句,便不由得不对他的头脑和口才刮目相看,惊异北漠夷邦竟然也有这等人才。

希尹所言,大致包括如下几层意思。

第一,张大人能以绝境孤军,对抗我大金雄师近乎一年,非常了不起。在我们眼里,张大人是位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第二,张大人对赵宋朝廷堪称忠心耿耿,而反观赵宋朝廷,对张大人却全无情义。重镇被困,日久无援,实在匪夷所思。连我们坐视此状,都不禁为之齿寒。这样一个昏庸朝廷,迟早要众叛亲离。第三,出于对张大人的敬意,我们愿意捐弃前嫌,与张大人携手合作。张大人归顺我大金,目下或有人鄙之为叛臣,然来日我大金一统中原,可就是开国元勋了。其实你们那个太祖赵匡胤,就是后周朝的叛臣。然而霸业既成,夫复何谓?第四,我们知道张大人不怕死,如果张大人决意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我们可以成全。但如今太原城里血火一片,杀戮不休。欲免全城涂炭,还需张大人配合。据称张大人爱民如子,此刻万民之性命正系于张大人一身。为博一己之忠烈虚名,而弃百姓存亡于脑后,岂为仁义之举乎?

张孝纯冷冷地听着希尹和颜悦色地说完这番话,没有任何表示。

希尹却懂得,这没有表示,其实就是一种表示。这说明张孝纯对他的话没有断然排斥,说明张孝纯的脑袋还不是撬不开的铁块顽石。于是他趁热打铁,推出了下一个环节,以促使张孝纯茅塞洞开。

下一个环节是让张孝纯夫妻相见。张夫人被押上来后,希尹命在场的金兵全都退下,自己也暂时退出。

张夫人一见夫君,顿时泪如雨下。张孝纯急问家人情况,张夫人回答现在俱被羁押于后院,除少数家丁因奋起反抗遇害,余者尚无所损伤。接着她便泪眼婆娑地劝说张孝纯快向金军顺降,否则不但自家将被满门尽斩,整个太原亦将罹屠城之灾。

面对悲恸不已的夫人,张孝纯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将她揽过去,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她的肩背,两行热泪缓缓地溢出眼眶。希尹隔窗窥视其状,乃知大功告成。

过了一刻,张夫人被金兵押走。希尹复入堂中,像老朋友似的凑近张孝纯,问他意下如何。张孝纯咬着牙顿了顿,说,让我归降可以,但你们必须保证,不滥杀无辜。希尹表示可以保证,但前提是你们马上停止抵抗。说着,他便命亲兵将沓拟好的告示放到了张孝纯面前。张孝纯无奈地按其吩咐在告示上签名用印毕,希尹即让他在铁骑护卫下亲临衙前及市区要冲张榜,以示这道让太原军民放弃抵抗的命令确实出自知府之手,非为金军捏造。既已俯首就降,张孝纯只能唯命是从。

官府投降的消息传开,军民的斗志迅速瓦解。是日黄昏时分,巷战基本停止。

然而金军的烧杀奸掠,却并未随着抵抗行动的停止而停止,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希尹倒是遵守诺言,提请宗翰下达了禁止滥杀滥抢军令的,但宗翰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并不认真约束将士。一场血战下来,让那些为大金赴汤蹈火的弟兄们尽情地宣泄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历来就是一种犒军的方式嘛。

希尹很难改变这种野蛮惯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于张孝纯及其下属官员的家眷财产,他是动用其职权尽力采取了保护措施的,这使张孝纯觉得此人还算是说话算数。至于百姓们所遭受的劫难,张孝纯在沉痛负疚之余,悲愤填膺地认为,至少有一半的账应当算在赵宋朝廷的头上。归根结底,是赵宋朝廷无视他们的死活,把他们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