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听了这话,众将一方面佩服李纲虑事周密,一方面不免又有些心神忐忑。但料知李纲赴会意决,无可再劝,他们唯能在心里祈祷,千万别出这种意外。

欧小凤复函同意次日会谈。次日早饭后,李纲便带着亲随甘云策马离营,在那位充当中间人的绅士的引导下,头顶炎炎赤日,踏上了蜿蜒山路。

欧小凤只许李纲带随员两名,而甘云提出,既然如此,由他一人充当护卫足矣。李纲稍稍一想即纳之。因为,如果双方谈得拢,他就并无什么危险可言,而若欧小凤蓄意加害于他,再多带十个八个护卫亦无济于事,那便不如索性只带甘云一人,反而显得气量阔大。这一点李纲想对了,少带一名随员无关宏旨,却在无意中抬高了他在欧小凤心目中的形象。

大凡绿林中人,最尚“义”“胆”二字。李纲以其一品之尊,欣允上山会谈,首先在“义”字上无可挑剔。赴会时又自减随员,则于“胆”字上亦可圈可点。相形之下,欧小凤倒觉自己显得有些色厉内荏颜面无光。所以闻报李纲进山的状况后,她改变了只在山寨坐候的打算,带一队女兵上马,在第二道隘口处以不卑不亢之态亲自迎接了李纲。她的这一顾全礼节之举,使李纲感到其尚非那种坐井观天妄自尊大之辈,是可堪以理喻之的。

令李纲惊讶的是,这绿林女头领看上去竟是十分地年轻俊俏。若将一身束腰佩剑的短打衣裤换作丝缎罗裙,其无异于一位贤淑秀雅的闺阁少妇。他不由得暗想,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似此端秀女流竟能称霸一方,其过人之处可想而知。他眼前忽然浮现出索飞春那飒爽身影,莫非索飞春的未来生涯亦复如是?她与其父索天雄现今漂泊何处?又在做些什么?念及此,他的心头不禁涌起一阵痛惜,深叹民间不知有多少人杰,竟自空怀壮志流落江湖,而不能为朝廷所用。

过了第三道隘口,李纲抵达寨中。盛夏时节,山外早已暑热难耐,山中却仍清凉宜人。加之幽泉古木相映,使李纲顿生身入桃源之感。

山寨的议事堂位于浓荫深处,营建得高檐阔壁气势飞扬。正堂内有数十名健卒荷刀环立,欧小凤一进门便命其全部撤去,只留下了两名女兵侍立左右。李纲揣度,这是欧小凤本欲彰示其威先声夺人,而现在又羞于如此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了。可见欧小凤是个很重脸面的人,李纲心想,此亦是个争取她协力抗金的有利因素。

所以,当主客就位会谈开始后,李纲首先便出言肯定其部为抗金义军,开宗明义地表示,今日上山会晤欧头领,就是为了与其商讨军民协力共御外虏之策。综合对欧小凤其人的种种认知,李纲预想,以这个态度和话题入手进行谈判,气氛应当是比较融洽。

谁知欧小凤听了他的开场白,表情却相当冷淡。她略略摆了摆手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免了,如果李宣抚当真想谈,就请打开天窗说亮话,咱们实打实地谈条件,否则我欧某无暇奉陪。

这就让李纲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说,我方才所言就是开门见山,欧头领还想听什么亮话,不妨提示一二。

欧小凤说好吧,那我就请问李宣抚,你兵屯河阳意欲何为?

李纲说,我乃是奉朝廷之命,前去解救太原。

欧小凤轻轻哼了一声,还未再开口,有个女兵匆匆走进,向她附耳说了几句话。欧小凤的神色顿时变得冷峻。她挥退报信的女兵,转回头来,目光如剑直视着李纲道,原来李宣抚也是这般口蜜腹剑,那么我们便无甚好谈的了。

此言一出,欧小凤身后两名女兵的右手立即移上剑柄。撤在侧堂的护卫们亦屏住了呼吸,紧握钢刀准备随时冲进。甘云不用看也知道对方的人在做什么,他表面上没动声色,实则已瞅准空当,只要对方稍有所动,他便会在刹那间猛扑上去挟持住欧小凤。

会谈刚拉开序幕,形势便急转直下,这个情况大出李纲意料。他也有点急了,忍不住提高嗓音喝道,欧头领的话着实令本宣抚莫名其妙!请欧头领不要打哑谜,本宣抚如何口蜜腹剑,但请直言赐教。

欧小凤没想到李纲会这么气昂昂地高声大喝,她愣了一下,然后定睛盯着李纲,冷笑一声道,李宣抚非要我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吗?在下可以从命。你带兵到河阳来,名为解围太原,实为剿我义军。你莫道我是诈你,我自有探报为据。另外我刚刚又接到一份探报,你欲以会谈为幌子麻痹我军,暗中却秣马厉兵,企图于天黑之后袭我山寨。敢问我欧某摸到的这两张底牌,是真是假?

李纲这才明白,症结原来在此。他心中暗暗叫苦,今日怕是要坏醋!欧小凤消息灵通,可见她能量不小。但是这两条探报都搞得很不准确,对她的判断产生了严重的误导。绿林对官军的戒心与生俱来,风吹必然草动。欲将此中误会释清,那是相当困难。一时间李纲前胸后背的衣衫,全被冷汗浸透。

欧小凤见李纲无语,冷笑着逼上一句,明人不说暗话,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李宣抚尚有何言,我愿意洗耳恭听。

李纲努力镇定着自己,点头应道,我当然有话要说。他想,事既如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于是他略微清理一下思路,即用从容不迫的语速和理直气壮的语气,对欧小凤进行了言简意赅的解释。

李纲说:“所谓假借解围太原之名前来剿灭义军之说,纯属无稽之谈。这必是朝廷中某些居心险恶之徒蓄意散布出来的谣言。这个谣言不值一驳。说句不客气的大实话,剿灭你一个小小的卧狼岭,还用不着我这个枢密使来挂帅。散布此谣者,无非是欲为我进援太原设置障碍。这种为达一己之不可告人的目的,竟置国家安危于脑后的行径,简直是无耻之极令人发指!我泱泱大国屡败于夷蛮之手,与这种热衷于自戕的痼疾关系极大。这等官场丑态本不宜于示之于民,但此事关乎大局,我不得不对你明说。至于入夜攻山一说,你的探报亦不确切。本宣抚之命,是我若日暮不归,可兵围山寨迫你放人,但有明令只围不攻。只要你不把事做绝,一切都有商量的余地。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衡情酌理换位思之,假如是你轻骑简从单刀赴会,你会头脑简单到毫无防备吗?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要摸到的所谓底牌,现在全亮给你了。我李纲以自己的信誉担保,以上所说无一虚诈。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这一番话李纲说得自然是铿锵有力,但其效果如何,他却不敢乐观。毕竟口说无凭,单靠几句雄辩,何以教人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