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2页)

李纲对这八策的实效是颇为自信的,他希望能够以此为基础,在皇上的主持下,经过集思广益补充修改,形成一套系统而完备的御敌方略,并且尽快地付诸实施。他相信,如果上下齐心,全民协力,将这些措施一一迅速地贯彻落实下去,朝廷的国防力量必定会在较短时间内有大幅度的增强,从而令敌国暂时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稳住阵脚后,再进一步全面地健全和推行富国强兵之策,汲取历史教训,革除前朝积弊,则不出数年,敌强我弱被动挨打的势态便会发生本质性的改观。

联想到这个令人振奋的前景,李纲的心情很有些激动。能够亲手引导大宋从孱弱重新走向强盛,那种彪炳千秋的成就感,是获得怎样丰厚的物质利益都不可替代的。

然而李纲的想法却不免幼稚了。众人皆醉其独醒,众人皆浊其独清,有史以来这样的人就很容易碰壁。建策呈奏上去,赵桓看了兴趣不大。他认为如今天下方安,依李纲之言这么折腾反而添乱。他很无所谓地将李纲的奏折交付宰执们传阅,宰执们看出皇上对此并不热衷,附和李纲之建策者也不多。于是李纲苦心设计出来的这备边御敌八策,便被当成一沓废纸束之高阁,没了下文。

赵桓一干人终日所津津乐道的,还是什么立东宫、开讲筵、肃异党、详礼仪之类。李纲认为这些事都不是眼下应当做的,其中有些事还非常无聊,因此态度消极很少参与,这就显得与人格格不入,比较不合时宜,无形中便变成了一个孤立的另类。他与皇上赵桓的关系,亦在不知不觉中渐次疏远。呕心沥血捧出满腔热忱,却毫无道理地受到这般冷遇,这令李纲感到甚是失落和苦闷。

让李纲苦闷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赵桓与赵佶翻脸的事。李纲得知这事比较晚,待他闻知时,已是覆水难收无可补救。

赵佶回京后的状况竟然如此糟糕,使李纲深感意外且极为不安。太上皇是由他出面劝说回京的,对于皇上恭请太上皇回京的诚意,他是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的。虽然那些保证皆为传达圣意,但毕竟是出自他的口中。而太上皇刚一回京,席不暇暖,言犹在耳的承诺就统统变成了屁话,这岂不等于是他李纲红口白牙哄骗了太上皇吗?有朝一日再见到太上皇,他将以何颜面相对?

其实在这件事上赵佶倒还真没迁怒于他。言而无信的责任在赵桓,李纲不过是竭诚为君王效力而已,这点主次关系赵佶还是分辨得出的。但赵佶现在是怎么想的,李纲无从知晓。而李纲即使知道赵佶不怪罪他,亦仍觉心中有愧。事情弄成这个结果,仿佛就是他帮着赵桓做了个套,花言巧语别有用心地把太上皇诓回了汴京,这个黑锅背得实在冤枉!

李纲一向注重名声,如果陷其于不义者是另外的什么人,他肯定要拍案而起当堂对质,丁是丁卯是卯地说个明白,然而这事是皇上办的,却是让他如何发作?不仅不能发作,就连私下里说两句怨言他也不敢。至于外人的误解,他亦只好听之任之。

既是有苦难言,唯有自我排解。汴京城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青楼教坊连巷塞陌,要想消愁破闷,有的是发泄的去处。可是李纲偏偏不擅风流,于酒色上兴趣不大,因而他的排解方式无非就是读书。

他所读之书侧重于史籍,思古抚今最易使人浩然兴叹感慨丛生。一日他翻阅汉史,心有所动浮想联翩,乃临案吟哦,书写下了《水龙吟》一首,题曰“光武战昆阳”:

汉家炎运中微,坐令闰位余分据。南阳自有、真人膺力,龙翔虎步。初起昆城,旋驱乌合,块然当路。想莽军百万,旌旗千里,应道是、探囊取。豁达刘郎大度。对勍敌、安恬无惧。提兵夹击,声喧天壤,雷风借助。虎豹哀嗥,戈铤委地,一时休去。早复收旧物,扫清氛祲,作中兴主。

此词所述乃汉光武刘秀以三千之众大破王莽数十万大军的昆阳之战。它在赞颂前朝英主丰功伟绩的背后,实是隐含了对现实状况的深切失望。李纲之咏史词多有此意,但这一层饱含苦涩的弦外之音唯其本人知道,断难语之于人。

苦闷归苦闷,肩负的职责他却是一刻也不曾忘怀。强烈的责任感和危机感,驱使他不敢人云亦云,将军国大事视同儿戏。别的事他管不了,枢密院职权范围之内的事,他想他总还应当是可以左右的。本着这个想法,他且放开其他政务不提,专门谋议兵事。所幸枢密院副使许翰与其志同道合,对他的主张给予了坚定的支持。

在许翰的佐助下,他悉心制订了防秋兵的具体计划,下令尽起河北河东之将兵、民兵、保甲、弓箭社、刀弩手等武装力量,及早控制战略要地;乞降旨许京官监察御史以上及外官监司、郡守、帅臣等职不拘一格荐举文武人才,由枢密院籍记姓名量才录用;又乞圣允自枢密院选派使臣,对驻扎京师隶属于三衙而骄惰成性的马步军十万之众严加整肃教阅,以备缓急之用。

这些举措与此前的备边御敌八策相比,涉及范围已大为缩小,亦难兼顾长远,只是为了防备金军秋季进犯而采取的权宜之计。然而由于朝廷的兵权实际上是总控在皇帝手里,就是这些纯属军事范畴的措施,枢密院做起来亦须事事请示,不能自行决断。再加上殿帅王宗楚等人恐分其权,以李纲所为侵紊三衙不合祖制为由,动辄告状,处处掣肘,这就使得这些措施推行起来也是步履维艰,很不顺利。甚至就连李纲量才补授了两个进武副尉,也有人随即上告他专横独断滥用职权。赵桓也不问青红皂白,提笔便批下“唯辟作福,唯辟作威,大臣专权,浸不可长”之语,弄得李纲不得不诚惶诚恐专请面对,奏清事实辨明原委,方得赵桓缓颊。

这些莫名其妙的阻力已搞得李纲头疼不已,可是更令他气愤的事,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