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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想起宋军劫营后宗望那凶相毕露的诘问,以及他和张邦昌差点被再度追回金营的惊险一幕,赵构不由得脊梁骨一阵阵发凉。而这一阵阵的后怕,很自然地就引起了早已滋生在赵构心头的愤慨。他愤慨赵桓,也愤慨赵佶。大难当头之际,这两个万乘之尊,一个龟缩于深宫,一个鼠窜于江南,都千方百计地要苟且保命,却把他赵构当作替死鬼扔给了金人,这算是什么父兄、什么皇帝!这种无才无德之辈有什么资格令人尊重、令人臣服、令人效忠!

梗在胸中的这股深重的怨气,赵构从不曾向任何人有所表露,却一直没有抛却化解。后来北宋沦亡,赵构立国江南,虽在表面上将恢复中原迎还二圣的口号嘶叫得震天响,在实际行动上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除去政治军事条件的制约,赵构这种不可告人的隐秘心态,当是其不肯拼老命动老本与金人杀个鱼死网破的一个重要原因。

赵构认为邢氏打探的情况对他看穿他那个皇帝大哥赵桓的丑陋嘴脸很有帮助,也为邢氏对他的一腔深情非常感动,遂滋生了投桃报李的柔情蜜意。本来他已与潘莺莺说好,是夜他轮番抚慰过各房后,还是回去与其共眠。现在他决定不走了,就留在这里陪伴邢氏过夜。邢氏摊上如此机会的次数不多,自然不胜欣慰,就娇柔万种地缠绵于赵构怀中,不一会儿便甜甜睡去。赵构在这一天里黄泉碧落地狱天堂地一番折腾,早已困得要命,不大会儿工夫亦沉沉睡熟。

 平明时分,赵构一觉醒来,躺在床上回味着昨日回来睡遍一妻三妾的情景,仿佛犹在梦中,深感自己能够脱身返京实属万幸。若是久滞金营,天长日久煎熬于那种人生乐趣尽失的囚徒岁月里,纵使金人留他一命,又与行尸走肉何异!因此,对几乎将其陷于生不如死境地的皇帝大哥赵桓,他不免越是怨恨叠加。

怨恨归怨恨,表面上的君臣之道却是忽视不得,该做的事还得按部就班地去做,这点理智他还是有的。用过早饭,略作休息,他思忖着是应当进宫去向赵桓奏报出使情况的时候了,便吩咐家仆备轿。

谁知他刚刚换好朝服冠带,赵桓竟御驾莅临了他的康王府。他闻报皇上驾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抢出房门,小跑到前院接驾,恭恭敬敬且显得非常亲热地将赵桓迎进了轩敞华丽的中院正厅。

在这时赵构的脸上,绝对读不出一丝怨恨的影子。这倒并非意味着赵构是特别擅长虚情拍马,而是他的一种正常和本能的表现。多数人到了皇帝面前,甚至多数官员到了上级面前,这一套逢场作戏的功夫基本上是如同神灵附体无师自通。否则这个人多半就是个愚不可及的白痴,一辈子难交好运,不可能飞黄腾达。即使侥幸升上去,很快也会摔下来。此理古今皆然,不信你就试试。

赵桓给赵构带来了一些十分贵重的御用补品,和一个看样子顶多十四五岁的唤作翠珠儿的俏丽宫女。看来他对这位风流九弟的习性和需求,还是相当地了解。

赐礼之后,杂人退下,一对皇家兄弟依尊卑之序落座。赵桓便用兄长口吻很亲切地对赵构说,九弟为国辛劳,出使多日,朕作为大哥,无时无刻不萦挂于怀。朕与九弟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手足情重甚于泰山的,是以朕今日停了早朝,特地来看九弟。赵构诚惶诚恐,赶紧离座谢恩。赵桓起身搀住他道,你我兄弟叙叙家常,不必拘泥君臣之礼。二人遂相视而笑,重新落座。

品着名贵的武夷山石乳茶,杨花柳絮清风白云地扯了几句闲篇,赵桓便向赵构询问起其在金营中的见闻。赵构心想,这才是你皇帝大哥真正关心的问题了。他略作思忖,就严肃了表情,郑重其事地对赵桓进行了公务奏报。他知道赵桓最为关心的,是金军的兵员、士气、装备和战斗力,乃着重奏报了这些方面的情况。

赵构的奏报基本上是言之有据,非为信口开河凭空杜撰,但所反映出来的情况却并不客观、更不全面。因为他所看到的金军,只是其有意地展示出来的最精良最强悍的那个侧面,而在这精良强悍背后存在的种种困窘匮乏和萎靡残缺,金人不会暴露给他,他也没去留心观察和着意思考。不仅如此,他在字里行间还有意识地对金军的兵强马壮威猛骁勇做了许多渲染,无形中对金军的实力进行了很大程度上的夸大。这样一来,留给赵桓的总体印象,就是金军确实难以战胜,宋军肯定不是对手。

之所以刻意渲染金军之威,在赵构那里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基于他的切身感受。他认为他所目睹的金军,势如洪峰强吞虎豹,的确是他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为能征善战的军队,对其军威是无论怎样形容都不为过分。另一方面,则是他那个愤愤不平的隐秘心理在作怪,他想借此报复一下赵桓。

赵构看得出来,他这位皇帝大哥的心理承受力有限,往往是屁大点事便能弄得他心事重重愁眉苦脸。而大肆渲染金军的厉害,必可给其增加很重的精神压力。哼哼,你不是将我赵构的生命视同儿戏吗,你不是让我无端地吃了许多苦头吗,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兄弟我也得让你略略受点煎熬才是。至于这样将会怎样影响到赵桓对军国大计的决策,而赵桓的决策方向又怎样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赵构则压根就没去想。

果然,听着赵构的奏报,赵桓的神色便一点点地黯淡下来。尽管他还是尽量做出一副高深莫测之状,但由其茫然若失的眼神和长时间的沉默神态中,仍难以掩饰他内心的烦忧和沉重。

询问金军军力的虚实,是赵桓今日驾临康王府的主要目的。张邦昌由于连惊带吓,一回到府邸便虚脱在床,高烧不起,暂时无法面君奏事。赵桓欲了解金军的情况,只能先问赵构。当然他可以坐等赵构入宫觐见,但一来他了解金军情况的心情比较迫切;二来亦有对这个经受了二十来天人质之苦的康王做做安抚姿态之意,就先到赵构这里来了。数日后张邦昌烧退,入对于崇政殿,对金军淫威的夸大其词更甚于赵构。两个人的言辞互为佐证,致使赵桓深信其然,由是对赵桓今后的战略抉择,产生了相当恶劣的误导作用。

赵桓听罢赵构的奏报,心重如铅,也没了再与赵构多扯闲篇的兴致。他默然有顷,心不在焉地之乎者也了几句,便吩咐起驾回宫。赵构郑重其事地再谢龙恩,将赵桓恭送到前院。上轿之前,赵桓执手勉励赵构,九弟文武全才,堪为朕之臂膀,今后朕倚仗九弟分忧之处尚多,希九弟毋负朕望。赵构肃然点头,并颇为铿锵地回答,为国尽忠乃臣下本分,更是每一个宗室成员的天职,但凡皇上有需用赵构处,臣弟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而在心里却想,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如何应付你这位皇兄的差遣,本王可是要多留个心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