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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条后路没人会白白奉送,那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去换取的。那个代价是什么,张邦昌心里很清楚。从理智上讲,他不是不懂,以此作为全身之计很不光彩很不道德。然而适者生存的本能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信条,驱使着他在今后的行为上,始终没舍得放弃那张走向深渊的通行证。

话头扯回,且说赵构和张邦昌的返城经过。

赵构在归途中有惊无险,最终得以安然回京,在很大程度上倒是得益于张邦昌那高度的危机意识。

由于赵构并不知道宗望提出更换人质出于什么原因,不曾顾虑到其间会发生什么变故,所以离开金营后,他只是信马由缰地悠然徐行,在思想上毫无迅速脱离虎口的紧迫感。而张邦昌则不同,他对宗望要求更换人质的缘由一清二楚,非常担心万一情况有变,重新遭到扣留。以其心情而论,他现在是恨不能一步便跨进汴京城,但他却不能撇下赵构独自开溜,所以,自从踏上归途时起,他便屡次催促赵构,说金人狡诈多变反复无常,亲王殿下既得脱身樊笼,就宜快马加鞭从速返京,以免枝节横生发生不测。

赵构在张邦昌的再三聒噪下加快了行速,但在心里颇不以其言为然,哂笑张邦昌实乃杞人忧天。更换人质是金人自己提出来的,有什么可变化的?即便发生变化,也不会在此时。难道说他们刚刚放出我们来,脑袋一热又想再把我们抓回去?从常理上讲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我们用得着如丧考妣地往回奔命吗?

然而事情就是那么出人意料,使赵构的哂笑很快变成了惊愕——行程方及一半,他们就发现身后的土路上烟尘腾起,有一小队金骑远远地奔来。

这队金骑火速追来的目的,果如张邦昌所虑,正是要将其二人重新劫回金营。带队追击者,乃是金军大将宗弼。

金人突然变卦,是因为赵构的身份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得到了确认。

赵枢与曹晟到达金营,由宗弼亲自带人押解,穿过刀斧手林立的“欢迎”队列进入帅帐,向宗望呈交了宋朝的割地誓书。宗望接阅后心情舒畅,因见眼前这两个人均紧张得身体僵直面如灰土,乃笑指着他们道:“此番你们这俩皇亲国戚像是真的了。上一回你们竟敢弄个假亲王来欺瞒本帅,岂知本帅是那么好愚弄的吗?”

赵曹二人听得奇怪,赵枢便小心地回话道:“大帅恐有误会,我朝何曾欺瞒过大帅,何曾派遣过假亲王?”宗望哈哈大笑道:“你等现在还不说实话,前番那个什么康王,不就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吗?那是本帅一眼就辨得出来的。”赵枢认真地辩解道:“大帅差矣,那分明就是在下的九弟,如何会是假的?”曹晟也道:“我朝皇上断不会行此偷梁换柱之事,大帅幸勿多疑。”

听两人异口同声这么一说,宗望心里不由得又犯了嘀咕。他收起笑容正色问道,你们说那厮真是康王赵构?他既身为皇子,如何能如军中将士一般,骑得烈马开得硬弓?赵枢连忙解释,难怪大帅存疑,我朝诸皇子的确皆重文轻武,无有此能,却唯独康王是个例外。曹晟亦在旁帮腔证实,肃王所说确是实情,康王自幼善习骑射,弓马娴熟乃为情理中事。

宗望沉下面孔逼视着二人,加重了语气道,倘若你等胆敢胡言乱语戏弄本帅,可莫怪本帅手下无情。赵曹二人慌忙屈膝跪倒指天发誓,方才所说绝无半句谎言,否则任凭大帅发落。

至此宗望方信,这事确实是他判断失误了。这个失误很严重,将那样一个文武兼备胆略过人的青年皇子放归宋朝,岂不是给大金留下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幸亏错误发现得早,急起直追或许还能挽回。于是宗望即命宗弼火速出马,务必将赵构拘拿回营。至于对张邦昌是拿是放,他在急切间没交代明确,因此在宗弼的概念上,就是将两人一起拿回。

由于动身紧迫,且料截回手无寸铁的赵构和张邦昌也费不了多大手脚,宗弼没去张罗大队人马,只带上了十数名护卫合扎,便沿着赵构的去路追了出来。

回首望见远远驰来的金骑,张邦昌凭直觉断定,那帮生番肯定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心下非同小可地一惊,仓皇中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次序了,扯开嗓子叫了一声:“康王快跑,那厮来了!”便径自加鞭催马,拼命地向前逃去。

赵构起初还认为后面的金骑未必是来追他们的,及至隐约听到随风飘来的“请康王留步”的喊话,方信张邦昌所虑不谬。临此意外之变,他虽不似张邦昌那般闻风丧胆,却也是冷汗骤发。留滞金营为质的日子毕竟很不好受,若是出不来,自然只能硬着头皮撑持下去,但既已获开释,回头草他就绝对不愿再吃了。况且,从这风云陡变的情况看来,金人此举居心不善,如果再陷其手,未知吉凶若何。于是赵构也双腿用力一夹马腹,紧随着张邦昌向前狂奔起来。

金人送给赵构、张邦昌代步的是两匹从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老马,奔跑速度焉能比得上宗弼那些人的优良坐骑,前后距离眼看迅速拉近。照此情形追下去,不消多时,赵构、张邦昌必然成为宗弼的囊中之物。

所幸由于张邦昌的频频催促,他与赵构此前的行进速度不慢,现在又经过一阵玩命的狂奔,他们已进入宋军的防区。

掌管城外诸部兵马的种师道官复原职后,重新下达了严整防务的军令,恰逢这时有一支数百人的宋军在这一带巡防。这支宋军遥望到有人马从金营方向奔突而来,马上高度戒备地形成战斗队形,拉开了拦截的架势。赵构、张邦昌见前方有宋军出现,精神大振,催马更急。宋军渐渐看出了被追赶者身穿宋朝官服,便从侧翼接应上去。

宗弼一看煮熟的鸭子要飞,忙命部下放箭。由于宗望吩咐必须活着拿回赵构,宗弼下令只许射马不许射人。女真骑兵长于箭术,百步穿杨乃寻常功夫。但闻嗖嗖几声飞镝鸣响,赵构、张邦昌的坐骑便被先后射翻。两个人从猝然倾倒的马背上栽下,都摔了个鼻青脸肿,半晌爬不起来。

此刻宗弼只要再来一个猛冲,赵构、张邦昌就可手到擒来。

然而不行了。这时那支宋军骑兵已绕过赵构、张邦昌,跃马横亘在了金骑面前。金军如果硬冲上去夺人,就是短兵相接一场血战。宗弼纵是熊心豹胆,也知在这种众寡悬殊的情况下,厮杀起来自己绝对占不到便宜。明摆着追回赵构已属无望,他只得满怀遗憾地下令部属勒马后撤。赵构和张邦昌由是乃得以绝境逢生。

赵构虎口脱险的这段经历,后来经过说书人的加工,就变得神乎其神起来。说是赵构在被金兵追赶中,与张邦昌失散,徒步避入一座什么“崔府君庙”,困乏不堪,倚阶而寐。梦中忽闻呼唤:“追兵至矣,请君速逃,马已备好。”赵构惊醒,急步出庙,见果有一匹马立于门侧,遂飞身上马,奋鞭疾驰去。不料又为滔滔大河所阻。赵构纵马涉水,终于摆脱追兵,而其马上岸后不能复行。赵构视之,认出那马竟是庙里的一个泥胎,方悟他能化险为夷,全赖神灵庇护。这就是流传于民间的所谓“泥马渡康王”的版本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