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3页)

由于守城部队中尚有不少证人健在,而被询问者均能据实作答,在各方答词的相互验证下,事实真相很快便被弄清,冷铁心果然是被误斩。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冷铁心所属部队之防区,遭受金军炮击甚为剧烈,不但城垛皆被炸塌,城墙也被炸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偏偏设置在这里的几架弩床又出现了机械故障,致使宋军无法及时对金军构成强有力的火力阻击。金军见有机可乘,遂将此处当成了突破重点。背插铁矛口衔大刀的金兵一拨接一拨地顺着云梯向着断壁残垣处攀登而上。宋军的手炮火球投光了,石块砸尽了,石灰水浇没了,甚至连盛石灰水的大桶也当作武器抛下去了,仍然未能挡住蜂拥而上的金兵。

见金兵攻上了城墙,该防区宋军守将禹大光立即率部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战。宋军官兵起初的确是个个奋勇,抵抗得相当顽强。冷铁心在战斗中表现得凶悍异常,抡着大刀先后力斩金兵十数人。但攻上了城墙的金兵由于身处有进无退的境地,杀气更甚于宋军十倍。他们在付出惨重伤亡后,暂时在城墙缺口处站住了脚跟。其后续部队随之乘虚而入,企图抓住战机继续向纵深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宋军士兵就不免慌张起来。而且随着攻上城墙的金兵的陆续增多,和守城部队不断地伤亡减员,宋军的抵抗力在客观上亦无可避免地逐渐减弱。禹大光感到再这样拼下去,仅凭其一部之力,很难堵住这个缺口,乃喝令正在他身边拼杀且已身受数创的冷铁心火速去向何庆言求援。冷铁心得令,二话没说即转身飞步跑去。

事情首先是坏在常贵乾身上。被降职为军使的常贵乾之所在防区紧邻禹大光部左侧,此时的情形亦异常吃紧。常贵乾身边的部卒已是死伤累累,其本人亦已遍体鳞伤。正在苦撑中的常贵乾一眼瞥见满身污血的冷铁心跌跌撞撞地跑来,不禁万分惶恐地脱口叫了一声:“不好,那边失守了!”却没想到在这敌我双方正进行着武力、体力和意志力全方位较量的关头,这一声惊呼对军心会产生多么大的影响。

有两个士兵听到这声惊呼,精神顿时崩溃,他们也没辨个东西南北,便紧跟着号叫起来:“完了,金兵从那边杀过来了!”而且边喊边就魂不守舍地抱头鼠窜。宋军虽然在李纲的突击整治下,精神状态大有起色,但业已侵入骨髓的恐金症到底难以彻底根除。这时经常贵乾及那两个士兵那么一带动,马上便引起了连锁反应。许多士兵斗志瓦解纷纷后撤,顷刻间就形成了一股溃逃的潮流。

冷铁心见此情形焦急万分,连忙扯开嗓子高喊,大家不要惊慌,阵地还在我们手里,弟兄们别跑,千万顶住哇!但是在那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任凭他喊破喉咙,声音也传不了多远。再说他的喊叫对那些已经闻风丧胆的人来说,已是不起作用了。冷铁心没有办法,只好拼命奔跑着去找主将何庆言,却不幸尚且未及开口向何庆言禀报,即被当作临阵脱逃的溃兵之首而当场授首。

虽然下令让冷铁心去求援的禹大光已经战死,但禹大光的亲兵以及其他若干与冷铁心并肩作战的弟兄,均表示可以为上述经过做证。

听何庆言禀报过调查结果,李纲沉着脸坐在交椅上,一时无语。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他才愤然发问,常贵乾现在何处?徐吉禀道,常贵乾已经阵亡,死得相当惨烈,是与金军的一个蒲辇勃极烈同归于尽的。金人的长刀洞穿了他的胸膛,而他的双手则将那个金将的喉咙掐了个稀烂。李纲怔了怔,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这时何庆言局促不安地犹豫了一下,上前一步躬身说道,冷铁心被误斩,实乃末将鲁莽失察所致,末将愿受处罚。

李纲静静地扫了何庆言一眼,他明白何庆言的意思:当某事出现严重失误时,本应承担责任的主官委过于下属,乃为官场惯例。误斩冷铁心是李纲下的令,却是他何庆言动的手。如果李纲意欲归罪于他,也能冠冕堂皇。那么他还不如主动揽过责任,倒使大家方便。

但出乎何庆言的意料,李纲并未顺水推舟,而是断然地摆了摆手道,不,这事不能怪你,处斩冷铁心是我下的令,责任当由我来承担,何将军无须自责。这简短的几句话一出口,不仅使何庆言双目湿润周身生暖,而且令徐吉、索天雄、甘云以及在场的所有兵将,顿时对李纲更增了十分的敬重。

李纲稍稍考虑了一下,吩咐何庆言,出于稳定军心的需要,对冷铁心被误斩一事的真相要严加控制,不得扩散。冷铁心按阵亡将士待遇安葬,对其亲属的抚恤事宜,待战后由李纲亲自处理。至于常贵乾,临阵动摇军心后果严重其罪非轻,姑念其尚能舍生忘死奋勇杀敌,终于捐躯沙场,可以将功抵罪,亦与其他阵亡者同等对待可也。

嗣后,他又向何庆言、徐吉面授了夜间守城机宜,并派人传令诸门守将,叮嘱了他们今夜的城防守备,应当采取如何方式。

回到亲征行营司时,已接近亥时光景。李纲疲惫得全身就像散了架,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便和衣躺倒下去。

在李纲的感觉上,今日这一天,仿佛比一年还长。这不仅是一种时间感觉,更主要的是一种含量感觉。在许多人的人生经历中,都会有这种情形,他生命中某一天的意义和价值,会抵得上几年十几年乃至他的一生。他的一生会由于这一天的存在而凝重精彩,而令人在记忆里不可磨灭。靖康元年正月初九这一天,就是李纲人生旅途上的这样一个里程碑。当然,他自己在当时是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只是感到今日之事实在是太丰富饱满太值得回味反思,有许许多多的感受和问题需要思考梳理回顾咀嚼。

但是此刻他却是困乏得什么事情都没法再想了。他命令甘云布置好值更班次,遇有紧急情况要随时将他叫醒,便连脸也没洗就倒头睡去。这一觉他睡得比较踏实,因为据他估计,今夜不会再有战事。

李纲估计得不错,当夜汴京各城门均风平浪静,无惊无扰。

其实对于是否连夜再战,在金军内部是曾发生过争论的。以宗弼为首的一部分将领,强烈要求让部队稍加休整后,即于夜半时分再向宋军发起突袭。宗望对此建议亦曾动过心。然而经前哨部队观察,看到汴京城池各防区守备森严毫无怠状,城头上始终是灯火通明巡逻不断,四面八方皆无隙可乘,这便使宗望犯了踌躇。在这种情况下,显然是不可能以偷袭的方式奏功,如要再打,还是只能强攻。而夜间攻坚的难度比白天更大,倘若再度失利,则更长宋军威风。只怕是那样一来,连议和的伎俩都不大好使了。因此宗望斟酌再三,最终否决了宗弼等人的请战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