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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何灌舞动着一杆浑铁环子枪,连续挑死了三十余个金兵和两个金军百夫长,已是累得两臂酸痛气喘吁吁。但他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甚至连观察一下他的部队的工夫都没有。金兵就像永远砍杀不尽的毒虫,一片又一片地前仆后继,令宋军越来越难以招架。凭着直觉何灌就知道,他的这支部队现在已经无须什么指挥,已经基本上要拼光了。

弟兄们打得不错,死得够本。但无论再怎么打,最终的结果,也必然是全军覆没。这个结果,是在开战之前何灌便料定了的。所以事到临头,他并不慌张恐惧,只是有些遗憾。既然早晚都是这个结果,为什么不让它出现在黄河岸边?这才叫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再想这些已是多余,何灌唯求在自己还有力气挥动手中这根环子枪的时候,能尽量再多杀几个金兵垫背。

这时又有一股金兵冲到了面前。何灌振作精神,跃马迎战,两三个回合下来,手中长枪又洞穿了一个金兵的胸膛。不料斜刺里却有另一个金兵拍马而上,高举狼牙棒直取何灌。何灌格挡不及,眼看就要被砸得脑浆迸裂。千钧一发间,突有一名宋将风驰电掣般冲来,手中的双刀上下翻飞,一把刀迅疾地抵住狼牙棒,另一把刀横刃一削,那金兵的半个脑袋便带着狂喷而出的污血嗖地飞向了空中。

何灌抖了一下溅在脸上的污血,定睛一看,来者正是其子何蓟。何蓟这时亦已是戎装破碎,满身血迹,说不清已负了多少处伤。

何灌在濒临绝境之际看到儿子,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遂急切地向他喊道:“蓟儿,顶不住了。你快突围,往西边杀!”何蓟一面与陆续冲上来的金兵格斗着,一面应道:“是,孩儿一定保护父亲冲出去!”何灌也是边挺枪拼杀着边喊:“我是让你突围,你不要管我!”何蓟砍翻面前的金兵,驰至何灌身边道:“父亲先走吧,孩儿在此断后,再耽搁就冲不出去了。”

何灌圆睁着充血的眼睛大吼:“你是猪脑子吗?谁走老子也不能走你懂吗?你快给我滚!”何蓟稍稍一愣,随即也大吼:“孩儿懂了,但孩儿断难从命!”

转眼间又有大批金兵从四面八方掩杀上来。何蓟叫了声:“父亲保重,孩儿去了!”便扬刀拍马冲向敌群。不一会儿工夫,何蓟以及随着他冲上去的若干宋军士兵,即被密集的金兵吞没。

蓟儿完了!

何灌但觉全身的血液呼地齐聚于颅顶,胸腔里似乎有一堆火药轰然炸开。他的大脑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白,战场上那震耳欲聋的厮杀声,在他的耳鼓里突然变得十分微弱模糊。但他的动作却不仅毫不迟钝,反而更加凶猛敏捷起来。

只见何灌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披头散发地发出一声长啸,便策动坐骑全速向着金兵最稠密处冲去。跟随他不顾一切地冲入敌阵的,还有残存在他身边的所有宋兵。何灌与这些宋兵在竭尽全力又杀伤了百余骑金兵后,全部壮烈阵亡。

何灌是因力尽落马,被疯狂的金兵乱刀剁死的,时年六十二岁。

据说有金将认出何灌乃这支宋军之主将,特枭其首献于宗弼马前。宗弼方欲取而视之,何灌那血淋淋的首级忽然须眉皆立,目开如炬,唬得杀人如麻的宗弼凛然色变,急弃之于地,命军士掘地丈余深埋,并于其上浇以符水辟邪。多年之后,每当宗弼想起何灌那双瞑而复开寒光凛冽的恨目,犹自心惊肉跳毛骨悚然。

战后,宋钦宗赵桓曾因何灌率部死战城北,对其之壮烈殉国表示哀悼。而后却又因有言者上书奏请追究其弃守黄河的罪责,而追削了他的全部官秩。直至时隔八年后的南宋绍兴四年,由于何灌次子何藓的多次泣诉,经宋高宗赵构召集大臣复议,方诏复其为履正大夫、忠正军承宣使,算是为他恢复了名誉。然因其一生中毕竟有弃守黄河这个洗刷不掉的污点,虽然同属为国捐躯,何灌终难与张叔夜、李若水、王禀等人在史册上并驾齐驱同列英榜,颇令后人扼腕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