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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纲情知童贯、高俅老奸巨猾诡谲难斗,他冷静地考虑了一下,劝告赵桓说,童高二贼既然敢于如此擅动,便绝不会奉旨回头,劝其回师的可能性为零。而若用兵强行阻截,则免不了有一场厮杀。大敌当前,我们先在萧墙之内自相残杀起来,于朝廷实有百害而无一利。再说他们是打着扈从太上皇南幸的旗号出京的,从道理上讲也奈何不得,皇上能说他们去保护太上皇有罪吗?

赵桓无奈,只得权且忍耐下来,但在心里记下了这笔账,对赵佶的不满情绪也因此更甚。

这时太上皇赵佶一行已逃至雍丘,就是现在的河南杞县。

初离汴京时,赵佶是与众皇戚一同乘船而行的。次日,他嫌船走得太慢,便和郑太后等少数人改乘肩舆。但是肩舆的行进速度也不快。赵佶乘了半日肩舆,被颠簸得很不舒服,才复又舍陆登舟。这天黄昏时分,进入雍丘境内。众人又饥又乏,赵佶也不胜劳顿,就吩咐且在这里逗留一会儿,上岸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再走。

上岸后,赵佶让众人就近歇着,活动活动坐船坐麻了的筋骨,一面就命蔡攸去召知县来接驾。此刻暮色已浓,远山近水都变得迷离苍茫。赵佶是个艺术细胞很丰富的人,立于这寒烟笼罩中的荒郊野渡,面对那枯枝掩映下的茅舍孤灯,感到甚有诗情画意,便欲在画中一游。趁着等待知县前来拜见的工夫,他便带了张迪,向着前方那座烛光闪烁的茅舍信步走去。

居住在河边茅舍中的是个老妪。其子在外做工尚未归来,家里只有她一人,正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地烧火做饭。赵佶来到柴扉外,伫望着这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田园景象,觉得颇有意趣。他心想,这老婆子虽然生活清苦,却是过得自由自在,其间必另有一种天然之乐。寡人虽居深宫宝殿享尽荣华富贵,却有无数世人不知的烦恼缠身,心境之悠然未必胜于这老婆子。看来人生之事终是得失相抵,得其一便失其二,得其二必失其一,殊难两全其美也。

老妪看到篱笆墙外有人向着小院里观望,古道热肠地走上去问:“客官有什么事?是要问路吗?”赵佶正沉浸在他的人生感慨中,忽听老妪问话,略怔了怔,微笑答道:“啊不,不是问路。我等路过此地,见这小院依林傍水野趣横生,故而前来一游。”

老妪爽朗地笑道:“哎哟,这位客官真会说话。孤零零的一个破院子,有什么可游的。客官既到了这里,就请进来坐坐吧,天都黑了,站在风地里多冷啊!”说着,她便打开柴扉,让进了赵佶和张迪,“客官屋里坐,喝口热水暖暖身子。看客官这打扮,是从大地方来的吧?”

“不错,我等是从汴京而来。”

“汴京?哎哟,那可是京城了。客官是做什么官哪?”

“呃,做……”赵佶支吾道,“做个微不足道的小官。累人的很哪,已经因为年老致仕了,举荐长子接了班。”“年老?看客官这模样,怕是还不如我老婆子岁数大吧?这就算老啦?”“这个这个,做官人比不得你们百姓安逸呀,终日劳心,心老了。”“那倒是。我们百姓人家,除了柴米油盐,也没啥好操心的。天塌下来有皇上顶着呢,你说是不客官?”“这个……自然自然,自然是有皇上顶着。”

张迪在旁听着赵佶遮遮掩掩地与老妪且问且答,差点儿笑出声来,却又不敢造次,只好使劲绷着面皮忍住。

说话间老妪已热情地沏好了茶,给他们送到了炕桌上。

这时听得外面响起了蔡攸的叫声:“启禀太上皇,雍丘知县房不庸奉旨来见。”赵佶应道:“进来吧。”

蔡攸去找知县时,只说是有朝廷大员途经此地,没有明言来者是赵佶。猛听得原来是太上皇驾到,知县房不庸吓了一跳,他随着蔡攸进屋后就扑通跪倒,连称卑职有失远迎罪该万死。那老妪闻听这所谓的“小官”竟然是太上皇,也吓傻了,急忙随之跪倒,磕头如捣蒜,连连央告道草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万乞太上皇开恩恕罪。

赵佶宽宏大量地说,不知者不怪,你们都平身吧。

房不庸就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恭请太上皇去县衙歇息。老妪却还抖瑟着身子不敢抬头。赵佶便让张迪将其搀起,并赏了她一块五两的银锭。那老妪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感恩不尽地又跪倒尘埃,将额头磕得肿起老高,发自内心地祝愿太上皇万寿无疆。赵佶一面对从这老妪身上表现出来的淳朴感情非常欣赏,一面又对其因为得到了五两赏银便激动若狂甚觉可笑,感叹天下之大真是万象迥异,各阶层人物的需求和欲望竟是有天渊之别。

房不庸对这个从天而降的伺候太上皇的机会求之不得,殷勤备至地将赵佶一行接进县衙,以最快的速度和尽可能的条件,为那帮金枝玉叶们置办了晚餐。当夜赵佶一行就宿在县衙临时腾出来的一排房间里。

房不庸想挽留太上皇在雍丘多住几日,但赵佶顾虑这里离汴京太近,不敢多耽搁,次日一早便启程了。为了加快行进速度,赵佶命房不庸给他去找骡马。虽然事出紧急,房不庸还是想方设法花重金为赵佶购到了一匹唤作“鹁鸽青”的健骡,还敬献了不少贵重礼品。赵佶对房不庸的接待比较满意,许诺日后将有封赏,其实不过是一张空头支票,赵佶骑着“鹁鸽青”一上路,便将那话忘得一干二净。

童贯、高俅的行进速度要比赵佶快得多。赵佶离开雍丘的当晚,童贯的前部马军便赶到了此地。得知太上皇乃是当日清晨刚离开雍丘,童贯、高俅放下心来,命令部队就地宿营,等候步军赶上来再继续向前追赶。房不庸少不得赔着笑脸,对太上皇的这两位红人再款待一番。待童贯、高俅率部开拔后,房不庸屈指一算,这前后两番的接待,尽管已是因陋就简,耗资也几乎相当于他半年的公务用度了。

这个亏空朝廷向来不管,只能由地方官员自己去设法弥补。弥补的方法,不外乎是巧立税赋名目,将这笔开销再转嫁到百姓头上而已。房不庸心知这种做法很缺德,可是不这样做,他上哪里去弄银子?没有银子,他拿什么去应酬巴结上司?哄不得上司高兴,他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升官?行走在仕途上的人,如果没有升官的希望,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