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里的正月初一之夜,历来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往昔的这一天是烟花腾飞爆竹连声,大街上往来拜年的人流络绎不绝至夜不息。一直要延绵半个月之久的元宵灯会,亦是从此夜拉开序幕的。早已搭置就绪的宣德楼前的灯山彩棚,天一擦黑就万盏齐辉,把大半个汴京城映照得如同白昼。御街廊下将彻夜流光溢彩乐声悠扬,百戏竞舞万头攒动。其锦绣斑斓金碧辉煌之盛况,直教人恍若进入太虚幻境一般。

然而靖康元年的这个大年初一之夜,全然没有了这种君欣民乐普天同庆的欢腾景象。没有鳌山彩棚,没有凤烛龙灯,没有鼎沸笑语,没有祥和笙歌,甚至于在大街上连行人都很难见到。这时虽然黄河失守的噩耗尚未传到,但从其他方面纷至沓来的败报,已经足以使汴京城里的人们一日数惊。这一天朝廷例行的新年大朝会举行得十分潦草,民间的拜年活动亦是异常冷清,许多人家甚至连贴门神挂兔头等祈福禳灾之事也一概免了。入夜之后更是家家户门紧闭,谁也没心思去探亲访友。大年初一的汴京,自打酉时一过,就变得一片死寂,在令人窒息的黑暗笼罩下,凄惶得犹如阴曹地府。

就在这个夜晚,一乘小轿穿过寂静的街巷,悄然停在了太宰白时中的府第门口。轿厢落地,从里面走出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人。这人是中书侍郎张邦昌。

张邦昌,字子能,乃永静军东光人,举进士,曾知光、汝、洪州,政和末年任礼部侍郎,宣和元年除尚书右丞,转左丞,嗣后又迁任中书侍郎。此人擅权谋,工心计,凡事必先思得失而后举。所以自进入官场以来,除初期因有小失一度被贬提举崇福宫,后来的仕途基本上是一帆风顺。

风云突变国势濒危以来,张邦昌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做官做到了这个份上,国朝的兴衰对其前程大有影响。他已进入执政行列多年,对朝廷实力的底细,了解得要比李纲深入得多。根据他的判断,在新兴金国的倾巢进击面前,宋朝是难以招架的。两河地区的所有抵抗皆无大用,最终金军一定会打到汴京城下。到了那时,任何不测都可能发生。那么现在我张子能应当何去何从呢?

对此,张邦昌已举棋不定地犹豫了很长时间。

在此期间,汴京城里的一些百姓已经开始外逃。一些官员也在编造各种理由告假遁往他乡。甚至有的官吏干脆就私自挂印弃官,带着眷属举家南迁了。张邦昌不想那么做。他趋炎附势巴结半生,爬到这二品大员的位置上相当不易,不到万不得已,不想轻易放弃这顶曾给他带来过莫大利益的乌纱。况且像他这一级的官员,那职差也不是说辞职就能辞得下来的。可是如果不走,一旦汴京失陷,恐难免杀身之祸。这便如何是好?

就在张邦昌反复考虑踌躇不决的当口,他的妻妾们沉不住气了,一再催促他早拿主意,实际上就是催促他赶快带着家眷逃跑。尤其是今天下午,从宫里传出了太上皇赵佶也要南下避敌的消息,众妻妾更似被大火燎了体毛,上蹿下跳地一齐围将过去,嚷嚷着让他快点当机立断。连太上皇都要跑了,你还在这里拖泥带水地犹豫什么?难道非等着金人破了城把我们全家杀光了才甘心吗?

张邦昌这时也着了急,就当场拍板让家眷们先带着细软撤出汴京。然而这个决定已是做得太晚。府里还没把行李打点好,赵桓便已下令全城戒严,无论何人未经特许一律不准再出入汴京。这一下想走也走不成了。妻妾们顿觉天昏地暗绝望无比,一个个如丧考妣大放悲声。让外人听了,这张府好像要在大年初一出殡发丧似的。

张邦昌被妻妾们闹得心烦意乱大光其火,一顿训斥将她们统统赶进厢房。懊丧之余,他觉得光坐在屋子里着急也不是个办法,晚饭后便命家丁备了轿子,去找太宰白时中,商讨对策。他想白时中的家眷也都还窝在城里没动,他们所面临的处境是一致的,应当是可以同舟共济的。

张邦昌平日里很注意官场交往,是白府的熟客。白府的门房见是张侍郎来了,很殷勤地将其迎进了门,并立即差小厮去向里面禀报。然后便有家丁提了灯笼过来,引着张邦昌走向设在二道院里的会客厅。

进了会客厅,张邦昌看到少宰李邦彦也在这里。

这李邦彦字子美,生得容颜清俊,人称浪子宰相。此人自幼行为不检点,吃喝嫖赌无所不好,大观二年曾因此遭受弹劾被罢黜为符宝郎。但由于他善于巴结宫廷内侍,又时常以蹴鞠之技取悦赵佶,很快便又复其秘书省校书郎原职,继之由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承旨而尚书右丞、左丞,一路扶摇直上,至政和六年,登上少宰高位。他曾言及,他的人生愿望为“三尽”,即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其人是何品性,便也无须多表。

张邦昌揣测,李邦彦到白府来的目的,可能与他差不多,心想正好听听这位少宰是怎么想的。如果两位宰相的意见一致,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几句应景的拜年话说过,宾主落座,侍童换茶。张邦昌便直截了当地向老态龙钟的白时中请教起应对危局之计。

白时中字蒙亨,是寿春人,登进士第后,累官至吏部侍郎。政和六年,拜尚书右丞、中书门下侍郎,宣和六年,除特进、太宰兼门下,封崇国公。此人行事保守,没有犯过大错,但也无甚能力,总起来讲是个乏善可陈的庸碌之辈。一个庸碌之辈居然能位居太宰,说怪却也不怪。只要看看在朝廷的六部二十四司以及路州军县各级衙门里,盘踞着多少一无所长的庸才,就不难理解,白时中现象其实是极为正常的官场现象。若说白时中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他的机遇比一般人更好一些罢了。

张邦昌打心眼里瞧不起白时中,对李邦彦更是嗤之以鼻。他认为,以这两个草包的那点能耐,当个九品知县都嫌勉强,这两个人窃居的位置,终将被他逐一取代。当然这想法只能存在于他的内心深处,表面上他绝不会流露出半分。不仅不能流露,还得在他们面前表现得谦恭有加,自叹不如。这点韬光养晦的功夫,张邦昌早已历练得炉火纯青。尤其是在当下,这两位宰相的主张举足轻重,他张邦昌必须先摸清他们的底牌,而后再根据情况因势利导。

白时中见张邦昌开口提起了那个沉重的话题,皱着眉头呷了一口茶汤:“我方才也正与李相议论此事,我们都颇觉棘手呀。以张大人之见,倘金兵临城下,这汴京守得住否?”

张邦昌斟酌着道:“很难说。邦昌以为,凡事当力争最好的结果,但应做最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