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休养六天之后,宗泽复登政堂。依着李郎中的意思,宗泽至少还应静养半月。但是就这六天,放在宗泽身上,已觉足够漫长。他说有那么多事情摆在那里,再让他窝在后衙里打坐,非得又憋出毛病不可。

幸有闾勍兢兢业业,将诸事处理得还算稳妥。不但日常政务基本没有积压,对于那些动乱苗头,还努力去做了一些缓解。

他向宗泽汇报说,针对王子善的质询,他已以留守司名义修书回复,并派一名能言善辩的幕僚作为使者,去当面向王子善做了恳切解释。关于假币和向官府讨还债务的问题,业已分别出榜,动员市民积极提供制假线索,劝告债主体谅财政之难。至于军中的不满情绪,他业已命令各部主将去加以疏导。且已查明,引起将士们不满的一个主要因素,是伙食质量每况愈下。导致伙食质量下降的原因,是各部后勤存货不足,而外出采购亦甚困难。而且此状非军中独有,近来在市面上普遍出现了粮油蛋禽等主副食品供应短缺的状况。为此,他委派宿向荣做了调查,调查的结论是,这一现象多半系人为造成,乃一部分商家特别是大商户在有意地囤积居奇。对此况应做何处置,闾勍有点拿捏不准,正待请示宗泽。

宗泽听过闾勍的汇报,认为他能做到这些已相当不易。他当即拍板,就从不法奸商入手,对蓄意发难者展开反击。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上一回来了一手软的,此番不能再软。他略加思忖,即派人唤来宿向荣,向闾、宿二人面授了机宜。闾、宿得计,甚是振奋,都觉得宗泽经过这几天的调养,不但身体得到了恢复,而且精神也更加蓬勃。

两日后,卢天寿、谷连城、云可度等十几个以经营粮油茶酒之类物资为主业的商界大贾,再次被传到开封府。但这次没有茶水伺候,与宗泽的见面地点,也不再是会客厅,而是用以审案的讼堂。讼堂上当然不会准备什么座椅,等候着他们的,只有两排面色冷酷人手一根杀威棒的皂班。

这些商贾俱自心里有鬼,不过因有上次茶话会的经验,起初还都没过度紧张。及至见到这个场面,方觉这回来头不善。但他们还是没有料到,此番落到他们头顶上的霹雳雷霆,竟是那般凌厉凶狠。

宗泽在宿向荣、侯云甫、步达昌、宗颖的陪同下,从堂帐后面走出,落座于公案后的靠背椅上之后,先让宗颖照着一纸名单点了一遍名,确认该传的人都传到了,也无任何开场白,虎着脸直接便甩出一句:“尔等可知罪?”

众富商面面相觑,不敢接茬。磨蹭了一会儿,粮商卢天寿方堆起笑容答曰,小的一向安分守己,依法经商,不知何罪之有。诸人见说,亦随其言,都说我等自从承蒙宗留守告诫,皆是严守规矩,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宗留守此诘,实令我等如坠五里雾中。

宗泽拿起惊堂木向公案上一拍,止住众富商的聒噪:“收起你们那一套。你们当老夫是糊里糊涂一盆面浆吗?老夫虽然年迈,还没耳聋眼瞎。老夫没工夫与你们兜圈子,咱们把话挑明了说。你们对老夫的限价令不满,又不敢明抗,便耍阴招,有意囤货不售,制造市场紧张,妄图逼迫老夫就范,是也不是?现在国难当头,你们却为一己私利,不惜扰乱民生,困乏军需、扼我咽喉、损我根本,这与通敌资敌何异?谁道是老夫危言耸听小题大做,再说一声无罪与老夫听听。”

众商贾听宗泽将事情上升到通敌资敌的高度,全被吓毛了手脚。他们一个个哭丧着脸,连忙争先恐后地喊冤叫屈,纷纷辩解眼下确实是贸易萧条货源不畅,家家都库存有限,不得不细水长流,绝非是有意惜售。

宗泽冷眼看着这些人乱哄哄地叫嚷了一阵,挥挥手道:“行了,这些废话老夫不要听。现在老夫只要你们当场报个库存实数。哪个如实报来,可以从轻发落。哪个执意隐瞒,莫怪老夫无情。你们竖起耳朵听仔细,这是本官给你们的最后一次主动认罪的机会。”

别说这些富商俱自有鬼,就是没鬼,也无人乐意当众暴露自己的家底。因此听了宗泽这话,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回道,自家货仓到底存货几何,一时也难报出确数。请宗泽容他们回去盘点一下,再将实况造册报来。

“你们都是这般说?”宗泽将众富商的面孔逐个扫视一遍,眼见无人搭腔,于是扬声宣告,“那就不劳诸位费神了。实话说与诸位,诸位的货仓库房,此刻已被查封,仓储状况正由我留守司人员分头清查。估计在日落之前,闾太尉便可将其数汇总,一一向诸位奉告。”

此言一出,不仅令众商贾瞠目结舌,就连侯云甫、步达昌甚至宗颖亦是讶然。原来,在此前的两日里,宗泽已命宿向荣奏请孟太后指派孟忠厚协助,将所有要传唤的商家囤货地点以及相关情况摸清。而今日,就在传唤这些奸猾大贾的同时,闾勍已指挥留守司军出动。为防风声泄露货物被转移,除闾勍宿向荣外,事先宗泽没把这个策略告诉任何人。

“这……这却是何道理?”怔了片刻,云可度、谷连城忍不住叫起来。卢天寿更是急不择言地愤然嚷道:“这岂不是砸明火嘛。你留守司如此仗势欺人,我要向朝廷呈状告你!”

“放肆!”宗泽再次拍响惊堂木,怒目戟指堂下,“到底是谁在砸明火?究竟是哪个无法无天?尔等为富不仁,一贯欺行霸市垄断货源,种种危害社稷行为本官尚未追究,如今竟敢又暗中呼应联手发难,妄图陷汴京于困境,置官府于泥沼,用心何其毒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左右,与我将这几个咆哮公堂的狂徒拿下!”话音未落,两侧的皂班已应声而动,狠狠地将卢天寿等几人拧翻在地。其余的富商被唬得遍体筛糠,没人敢再吭一声。

宗泽随之起身宣布,这些奸商以经济手段对抗戡乱救国大计,其行性质恶劣,处之何刑皆不为过。因考虑到或许是受人蛊惑,可以再给他们一个悔过机会,容许其家属在三日之内输款折罪。是选择坐牢充军,还是选择花钱赎人,由他们自作主张。

这个做法,本是官府敲诈富户的惯用伎俩,不仅会招人怨恨,还会在官场上遗人以攻讦口实,对并非以中饱私囊为目的的宗泽而言,负面作用很大。宗泽不是不明白这一点,但出于斗争形势的需要,他顾不了那么许多。

退堂后,司法参军步达昌请宗泽留步。宗泽料到他会有异议,不待他开口便坦言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本官此举确实不合法度,但我问你,假如让你来做这个汴京留守,你当如何执法?步达昌欲语还休地怔了片刻,叹息一声,未再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