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第2/2页)

宗泽终是饱经风霜深谙世态,那种言不由衷曲意俯就的勾当,他不是不会做,而是不屑做。但真是要非做不可,他的演技也并不差。和颜悦色地说明来意后,他就让随同前来的甘云等侍卫给冯振送上了“聊尽地主之谊”的礼物。礼物是汴京佳酿“皇都春”以及上等慈溪茶饼各十斤,并精致酒器茶具各一套。其物虽不算特别贵重,却是典雅不俗,而且皆为市面上的稀缺之物。

然后宗泽将随员们屏下,自己单独与冯振进行了交谈。在交谈中,他再次检讨了自己的处事急躁之责,表示了对冯振在现场克制态度的佩服,并解释了他当时之所以那么性急,盖因唯恐有人借机煽风点火制造骚乱。诉明内中多有苦衷,希望冯振包涵。进而他又表示,他与冯大人素无嫌隙,仰仗之处甚多,今后还请多为关照。而冯大人如有所需,他亦愿尽力帮忙。

冯振从最初的惊异中回过神来之后,醒悟到这出戏必定又是孟太后的着意安排。他自然不会相信宗泽能心甘情愿地向他低头服软,但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重权在握的封疆大吏,这位老帅能在表面上降尊纡贵做到这一步,也算不易了。官场上关系复杂风云莫测,明里开罪一个人,暗地里不知会树敌几许。冤家宜解不宜结,既然对方主动送来了梯子,若还坚持不肯就梯下楼便很不明智了。这把算盘珠,冯振在肚皮里拨拉得很清爽。

因此,当听完宗泽那番和风细雨表述,冯振原本冷若冰霜地端着的那个架子,也就慢慢地放了下来。他说看来这事里边确实是存在些许误会,既然宗留守话已说开,下官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皇上交办的差事未曾落实,却教下官甚是为难。

宗泽马上回称,此事冯大人不必过虑,协助冯大人办理皇差,乃为宗某本分。此事已经交付有司料理,估计明日便会有个结果。

这倒不是宗泽的虚假搪塞,而是他事先确有措置。因为宗泽明白,欲使冯振真正心平气和地返回应天府,“拆洗女童”一事不可或缺。解开矛盾扣结,这事是个关键。所以他在来驿馆之前,便先找宿向荣议定了办法。

宿向荣是老汴京,对汴京城里的民众状况非常熟悉。他说现在有很多市井贫民,特别是外来流民,生计十分艰难,衣食俱无着落,正巴不得为孩子找个吃饭的去处。去当“拆洗女童”,也是一条出路。这事本不难做,只是冯振的做法错了。

宗泽问他,假如让他去做,能征到多少人。宿向荣想了想说,多了不敢说,五六十个总还有谱。宗泽又问他达此数量需要几日,宿向荣说若多派几组人分头去征选,只要方法得当,估计一日即可完成。对应征者还须设点门槛,比如必须容貌周正、体健无疾、粗通文墨等。老百姓的脾性就是这样,凡事你越强迫他做,他越避之不及,而你越限制他做,他反倒越趋之若鹜。宗泽笑道,你这个宿参军,看似厚道木讷,原来也是诡计多端。宿向荣亦笑曰,皮毛而已,若连这点心得也无,这些年的俸禄也白吃了。宗泽了解宿向荣不是个言过其实之人,心里就有了底。

冯振料想宗泽在这事上不会拿假话去哄他,脸上浮起了真正的笑意,语气也客气起来,说此前未将征选女童之事知会宗留守,原也是不想给宗留守添麻烦。既蒙宗留守热心帮衬,下官恭敬不如从命,就拜托宗留守费心了。不过话虽如此说,他心里却存疑,这事已被自己煮成了夹生饭,宗泽回锅再炒,能炒出多大起色?

不承想果如宗泽所言,自次日午后起,便有一拨一拨的女童被陆续送到驿馆。及至黄昏时分,被集中到驿馆的女童已达七十五人。而且这些女童,虽然衣衫破旧,却皆长相不差,比他先前强征去的那些中看得多。冯振大喜过望,命女童们沐浴更衣后,亲自从中遴选,最后定下了风韵容貌俱佳者三十六名。从数量上说,三十六名不可谓多,但从质量上讲,这批女童却是超过了冯振的预期。冯振揣测,能带回去这样一批妙龄少女,讨得赵构欢心绝无问题。

经过日前的风波,冯振也接受了教训,认为这事还是以见好就收为宜。于是他便主动向宗泽表示,凑足此数足矣,不必过于劳神。这使得宗泽感到,冯振这个人还不是一点好歹不懂,做事知道留有余地,看来他回去在赵构面前搬弄是非的情况,应是不会发生了。还是常言说得好,后退一步天地宽哪,宗泽感慨地想。

冯振回去的表现还真算不错。一来,他带回去的女童不但全部得到了赵构的首肯,而且由于其中有四个人“深合朕意”,他被赐予了丰厚赏金;二来,他在内心里其实对宗泽亦不无钦佩,也明白如果搞掉宗泽,对朝廷并没好处。所以他不但不曾恶意告状,反而在奏报中为宗泽的不合圣意处做了一些解释。他说那牛亨吉名为金使实为金谍,刺探了中原大量军事情报,纵其回国危害极大。这个祸害本应斩首,宗泽正是考虑到两国关系,才对他囚而未斩。至于信王赵榛的下落,他解释道宗泽之所以未将有关情况及时上奏,乃因种种说法俱为虚传,信王是否真正脱险,目前还是一个疑问。

关于曾受孟太后召见一事,冯振不能省略不奏,但他隐去了其事的内因,只说是太后对皇上非常关心,特地命他转达问候云云。

冯振边说边察言观色,未见赵构流露不悦之意,心里竟生出些许慰藉,并对自己的仗义之举颇有点自我感动。只是当说到孟太后召见时,他发现赵构眉宇微蹙,似乎若有所思。凭经验,他感到这并不是皇上对他有什么不满。可这事为何引起了皇上的注意呢?冯振一时有些纳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