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五十九章 紫微星落(上)(第2/3页)

李世民含笑看着常涂,道:“你我都清楚,朕已药石难医,今日便是归期,既然难医,朕为何要躺在病榻上毫无尊严地死去?哈哈,油尽灯枯,当肆吾欲!来人,移驾凌烟阁,召太常寺歌舞!子正,与朕同往,殿外雉奴和辅机他们是不是都在?同去吧,朕与他们再痛饮一场,道别……不能太仓促呀。”

常涂忽然止住了哭声,沉默半晌,神情渐渐露出了笑意,哀恸与笑容交织在一起,像即将化作春泥的落英。

……

凌烟阁前。

阁楼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周围被太极宫内的禁卫围住。广场上一片静谧,明明还是春天,风儿却反常地刚劲,吹得白玉雕栏前的旌旗猎猎作响。

李治,长孙无忌,李绩等人早已等候在广场前,群臣前面,所有的皇子公主全到齐了。一群人静静地等待李世民的御辇到来。包括太子在内,近百名文臣武将全聚集在广场上,情景犹如当年的凌烟阁分封功臣的盛况。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可是今日与当年那种喜悦得意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聚集一处,没有任何人说话,偶尔还能听见人群里传出的抽泣哽咽声,每个人的面色都分外沉痛凝重。

良久,在羽林禁卫的护侍下,李世民的御辇缓缓行来,常涂照例跟在御辇一侧,李素则走在另一侧。

见御辇到来,李治领着众臣纷纷跪拜相迎,御辇停下许久,里面传来李世民的咳嗽声,常涂扶着身形佝偻的李世民一步一步缓缓走下来,走下御辇后,李世民挥了挥手,推开了常涂,慢慢走众臣走去。

他的步履很慢,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似乎在充蓄迈出下一步的体力,伴随着不停的轻咳,以及急促的喘息。看得出他在努力挺直腰杆,努力维持帝王的威严,可是终究油尽灯枯,此时的模样看在众臣眼里,分明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迈出的每一步,都仿佛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看着李世民费力迈步,仍倔强地不许任何人搀扶的样子,众臣心中一酸,皆落下泪来。

英雄迟暮,豪杰凋零,弥留的这一刻,他仍像个不屈的战士,死撑着一口气对抗岁月和轮回,落日下的孤独背影,何等的悲壮。

李世民倔强地缓行,一步一顿,拒绝任何人的搀扶。

走到凌烟阁前的玉石阶前,李世民费力地抬起腿,想跨上那一级阶石,可是试了好几次,终究跨不上去。

旁边的常涂流着泪,忍不住上前伸出手,刚碰到李世民的袖边,却被他狠狠一拂,怒道:“滚开!朕虽病疴,死也不愿假旁人之手!”

常涂黯然退下。

李世民继续尝试着跨上阶石,广场上众臣的眼睛都盯着他,无数人想上前扶他,可都不敢,连李治都是掩面哭泣而不敢动。

然而,李世民终究跨不上那一级阶石,平日轻松抬步便能跨过去的台阶,今日却仿佛变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李世民双手撑住膝盖,使劲往上挣,眼神里仍是熟悉的霸气和不屈,可他仍然跨不过去。

气喘吁吁地垂下头,李世民黯然神伤,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肘部,李世民大怒,扭头一看,却见李素微笑地看着他。

“陛下不止一次说过,您创下这千秋基业,非陛下一人之功,这么多的开国文臣武将,他们当年都为陛下伸了一把手呢,陛下能否准许让臣也伸一次手?”李素温和地笑道。

李世民一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转怒为叹。

“子正是无双国士,得国士之手相扶,朕之幸也,多谢子正了。”李世民神情肃然地道。

李素回以肃然的神情,一字一字道:“臣愿一直扶着陛下,往后亦如是。”

李世民欣慰地笑了:“开国君臣老的老,死的死,时日皆无多矣,幸见大唐社稷后继有人,朕可瞑目也。”

抬眼一扫,李世民看到人群前面的李治,笑着朝李治招了招手,道:“太子上前来。”

李治急忙快步小跑上前,泪流满面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摸着他的头顶,目光满是宠溺:“朕多想再活几年啊,一年两年都好,你太年轻,很多事不懂,朕想多教教你,可惜……”

李治忍不住大哭道:“父皇受上天庇护,一定长命百岁,求父皇听太医的话,好生诊治……”

李世民笑着摇头:“药医不死病,父皇已到寿限,药石难医了……”

顿了顿,李世民又道:“该嘱咐你的事,朕已跟你说过,不多说了,今日君臣相聚,作乐之时,来,你二人扶朕上去。”

李治和李素闻言一左一右扶住李世民的胳膊,一步一步地走上阶石。

广场上,皇子公主们和群臣纷纷跪拜,带着哭腔山呼天子。

李世民一边走一边朝众臣徐徐含笑点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张哭泣的脸,耳边回荡的,是众人嚎啕的哭声。

李世民越过众臣,慢慢走到凌烟阁楼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眸,李世民低声道:“来人,打开凌烟阁。”

宦官急忙将凌烟阁的殿门打开,阁楼正殿内高高挂着诸多功臣画像,高祖李渊的画像摆在正中,旁边便是李世民的画像。

君臣无声地盯着阁楼内的画像,李世民目光仿佛停滞,从高祖到诸多功臣,他的目光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他自己的画像上。

画像上的李世民骑着战马,身披铠甲,手中一柄利剑斜指向天,真正是雄姿英发,意气飞扬。

李世民盯着画像中的自己,目光充满了慨叹,仿佛在追忆着什么,良久,李世民笑了,指着画像对身旁的李治道:“雉奴,你看看,那是朕当年的模样,那时的朕啊,正领着你秦伯伯,程叔叔他们征伐暴隋呢……”

李治含泪笑着点头。

李世民叹道:“‘当年’这两个字,似乎已是隔世了,好遥远啊……这些画像上的人,一半都不在了,朕也快了……”

摇摇头,李世民蹒跚转身,道:“今日聚宴,应该高兴,哈哈,来,扶朕就座。”

李治和李素搀扶着他,走到矮脚桌后盘腿坐下,李世民双手撑在桌案上,急促地喘息,刚刚走过的那一段路,仿佛已耗尽了他的力气。

众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喘息,看着他举起颤巍巍的手,下令传宴。

宫人们飞快将早准备好的御宴和酒端了上来,常涂含着泪为李世民斟了半盏酒,李世民端盏一闻,随即笑着对旁边的李素道:“此为子正所创的烈酒,饮之如快刀割喉,痛哉快哉,世间宝刀当配英雄,美酒亦当配英雄,来,你与太子分坐朕之左右,与朕同饮。”

李素还没答话,旁边的宦官已将两张矮桌蒲席分别放在李世民的左右两侧,李治和李素只好默默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