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借住

“‘再等等’?”徐础真的等了一会,问道:“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可能是先生觉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后再做解答,这倒是符合先生传道解惑的一向习惯,他常说,问者往往心中波澜起伏,名为提问,其实容不下半句非议,唯有等其心自静,虚怀若谷时,才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可能‘再等等’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为念,此前太过急于求成,反落入私欲之中。先生听闻徐公子去掉王号,病中连呼三声‘孺子可教’,想必是觉得徐公子终于‘慢’下来了。还有可能……”

徐础拱手道:“有劳宋兄讲解,剩下的‘可能’还是让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坟丘,叹道:“先生就是这样,你带着疑惑前来问道,听他说完之后,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徐础笑了,“我遇到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员,那他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也没瞧不出来。”

宋取竹大笑,“瞧,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即便是怀疑他故弄玄虚,也得承认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坟丘,突然抬起双手拍了两下,抬高声音喝道:“起来!老家伙!别装死!”

徐础吃了一惊,自见面以来,宋取竹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对师父表现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会突然口出恶言。

坟丘里没有回应。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试试,没准先生真是装死呢,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块喝粥论道,咱们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开,岂不美哉?”

徐础笑了笑,“看来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脸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徐公子日后若去荆州,可到襄阳找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就算了,只有米粥和咸菜,吃肉还得去山里打猎,太麻烦。”

“若去襄阳,必当叨扰。宋兄这就要走?”

“先生不在,这里不过是片无名荒谷。走吧,也该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辞。

“我想在谷中借助一段时日,宋兄以为可否?”

“山谷是邺城刺史送给先生的,不归我有,只要邺城没人驱赶,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谢。”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几间草房前,四处看看,拣起之前劈柴的斧头,别在腰间,与他的一身文士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那边屋中有半缸米,屋后有井,后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来回比较远。还有什么……哦,左边第一间屋不要住人,可能会塌,得先修缮一下。就是这些。先生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应该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为接待一下吧。告辞。”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摆手,“我不走大道,邺城的通缉令可能还没撤掉。”

徐础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随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础跟上,问道:“宋兄的疑惑是什么?”

“嗯?”

“宋兄刚才说自己也是为解惑而来。”

“我说过?”

“说过,宋兄说范先生若能死而复生,咱们两人的疑惑都能解开。”

“对,我是说过。”宋取竹却不往下说了,来到山脚下,止步道:“送到这里就够了,山路难行,我一个走反而轻松些。”

“恕不远送。”徐础拱手。

宋取竹迈步上山,走到半程,转身望来,见徐础还在原处,大声道:“我来问先生: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么?”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为这三个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里淡得能养条鱼。他一死,我终于解脱,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坛酒漱口,整只的猪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乱挥一气,大步上山,很快越过山脊,消失不见,唯有笑声偶尔传来。

“真是个……怪人。”徐础喃喃道,转身出谷,叫进来随从,分配住处,与他们一同收拾房间。

老仆走进主人的房间,看了一会,茫然地说:“公子就住这样的地方?”

“干净、整洁,很好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张床都没有。”

这间房原是范闭的住处,简洁得像是一间尚未启用的库房,空空荡荡,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下方垫起半尺高,屋内桌椅全无,只在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木柜。

老仆走去,从柜里面找出薄被,抖了两下,“跟件单衣差不多。”

“咱们得过一段苦日子。”徐础笑道。

“我知道会苦,没想到……会这么苦。公子投奔邺城,城里就没点……意思吗?”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种些菜蔬,养些鸡鸭。”

老仆张大了嘴。

外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冯菊娘在叫人搬运物品。

老仆笑道:“家里是得有个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将她送到城里。”

“两个女人,她还带着丫环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远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撵人呢?”

“冯菊娘艳名在外,若在这里惹出是非来,于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老仆恍然,点头道:“公子想得周全,的确不能留,冯氏天生一副惹祸的容貌,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个小子总来献殷勤。嗯,得送走,我这去告诉她别搬东西了,都留在车上吧,明天方便。”

老仆出去,徐础脱靴上席,跪坐在范闭从前的位置上,很快觉得不妥,换到对面的位置,心中平静,似乎还能见到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先生。

“咳嗯。”门口响起声音。

冯菊娘来了,看一眼四周,“这也是住人的地方?”

“范先生一代名士,天下无出其右,生性淡泊,所居至简。”

“我就不信他一个人住也能‘至简’,脏活、苦活由别人承担,他这里才能一无所有。”

“嗯,你说得有道理。范先生常有弟子服侍,身边倒是不缺人,不久前遣散众弟子,只留一人。”

“他知道要死了,所以只留一人?”

徐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