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互猜

曹神洗那番话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又像是无用的废话,徐础笑着劝酒,剩下的时间里没再问东问西,专心喝酒。

曹神洗喝得够了,伸手遮住酒杯,“放过东都吧,百姓家中的藏粮多少不均,这才几天工夫,就有许多人已经坚持不下去,靠寺庙舍的薄粥过活,顶多再过十天,城里就得有饿死的人。”

“粮食不均,那就均一下吧。”

曹神洗苦笑摇头,“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吴王从来没问过我如何对付冀州突骑。”

徐础笑道:“曹将军愿意指教?”

“唉,一念之差,我现在里外不是人。助你保住东都,从此身败名裂,以忠臣始,以叛臣终。不帮你吧,邺城兵围得久了,你们必然要屠城,最后我还是身败名裂。唉。我这些话也不能算是帮你,只是老生常谈罢了。”

“愿闻其详。”

“突骑利平地,我一直没有登城,若无意外的话,冀州兵必然面朝平地扎营。”

“嗯,他们几乎将城外的房屋拆光了,用来建造攻城器械,听曹将军这么一说,其实也是给自己留出平地。”

“平地上突骑无敌,听说今天宁王率兵出北城挑战,大胜而归。但我不信,宁王若是大胜,不必回城,应当乘胜破营。我私下揣度,冀州必是兵力分散,又有些轻敌,贸然出营,以少敌多,与宁王打个平手,对不对?”

徐础笑着点下头,心里佩服,曹神洗不愧是老将,坐在宫中,隔着几道厚墙,对城外发生的战事猜得一清二楚,如同亲眼目睹。

“冀州统帅是王铁眉王将军吧?”

“嗯,他现在是都督了。”

“嘿,战前升官,对武将来说,这可不是好兆头。嗯……王铁眉不太擅长随机应变,但他很听幕僚的话,经此挫折,必然改变打法。”

“怎么改?”

“将骑兵集中在一起,专等义军出城挑战。”

“将骑兵集中,何以守营?”

“留下步兵,坚守不出。义军的策略无非是四面出击,碰到的若是步兵,顶多无功而返,碰到的若是骑兵,必遭惨败。”

“骑兵会集中在哪一边?北城?”

“难说,王铁眉心中恨恨,肯定会隐瞒调兵动向,让城里看不出来。”

“冀州集中突骑,的确是股劲敌,曹将军以为该如何对付?”

“我已经说了,骑兵利平地,应付之术就是将骑兵引入险地,避其所长,攻其所短,唯此而已。义军若是一味凭借勇力,虽能小胜,终将大败。”

“义军被围城内,无处腾挪,哪有险地可引骑兵?”

“城内就是险地。”

徐础一愣,马上笑道:“曹将军是说打开城门迎入冀州骑兵?”

“嗯。”

“哈哈,曹将军说笑,城门一开,军心涣散,何以迎敌?”

“怎么凝聚军心是你的事,我只说如何应付骑兵。”

“好,假如我能令军心不散,假如我能在城中设下埋伏,令马匹步步难行——王铁眉手下却不是只有骑兵,他若派步兵进城,义军还是没有优势。”

“不会。”曹神洗极为肯定地说。

“不会什么?”

“王铁眉不会派步兵进城。”

“为何?”

“王铁眉擅用骑兵、信任骑兵,那些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步兵必是邺城从各地临时征调来的,虽归王铁眉统领,但是终有几分隔阂。王铁眉这个人,里外分得极清,对自己的人视若子侄,对外来者视若隶仆。东都门开,第一拨入城乃是大功一件,他必然舍不得让与步兵。”

“他还有幕僚呢。”

“所有人都一样,吃亏的时候才想听劝告,大胜在即,谁还能听得进去逆耳忠言?”

徐础大笑,“没错,所有人都一样。不过……”

屋外有人道:“执政,西城有信。”

“进来。”

雷大钧进屋,飞快地瞥一眼曹神洗,向吴王拱手道:“西城送来一个人。”

“雷将军但讲无妨。”

雷大钧这才道:“城外来了一名信使,已经送到这里了,自称姓费。”

“请他进来。”

“是。”雷大钧出去叫人。

曹神洗起身,“我得告辞了。”

“曹将军与费大人有旧,曾经将他藏在壁间,何不一同聊聊?”

“正因为如此,我才羞于一见。”

曹神洗匆匆离去,他是降将,在东都帮助叛军治理东都,费昞抵抗到最后一刻,城破之后仍去邺城投奔,两相比较,曹神洗深感羞愧。

费昞带着一身寒气进屋,雷大钧得到吴王示意之后,带着卫兵退出。

“费大人来得正巧,一起喝杯酒吧。”徐础笑道。

费昞看一眼桌上,摇摇头,“打扰吴王宴客,抱歉。我来不为喝酒,只想问吴王究竟是什么意思?”

“嗯?”

“吴王一边说是要归顺,一边却派兵偷袭官兵,这是何意?”

“哦,这件事。率兵出城的是宁王,我管不得。”

“吴王管不得,又何必向楼骁骑许下三日之诺?不如直接打开西门,迎入官兵,真心归顺。”

“明日才是期限,我仍有可能夺下诸王之军。”

费昞上前两步,直视徐础,“吴王用意,我能猜个大概。吴王早猜到邺城会派兵围攻东都,知而不言,无非是要借机夺取叛军兵权。”

“什么事情也瞒不过费大人。”

“你并不想归顺,从来就没想过,等你完全夺得整个叛军,就要与官兵大战一场,我也没说错吧?”

“没错,但是……”

“嘿,年纪轻轻就想当奸雄。”

“这种事情与年纪无关。”

费昞上前,拿起半杯酒,不管它原来是谁的,一饮而尽,“所以吴王也不是真心要保护东都百姓?”

徐础沉默一会,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意东都百姓,希望保护他们,但是平心而论,这个想法并不强烈,如果必须在义军与百姓之间做出选择,我想我会选前者。”

费昞也沉默了,徐础斟满酒,他却没喝,“百姓究竟在哪呢?”

“躲在自己家中,到处都是。”

费昞摇头,“‘百姓’只在咱们的嘴里,吴王多久没接触过普通百姓了?”

“很久,原本接触得也不多。”徐础自从进城之后,只远远地见过百姓,再没真正接触过。

“其实我接触得也不多。很有趣,离百姓越远的人,越觉得自己负有保护百姓的职责。”

“嗯,所以官员自称百姓父母,皇帝则是天下人的‘父母’。”

“恐怕咱们要的不是父母对儿女无微不至的照顾,而是父母对儿女的生杀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