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真情

吴军骑兵多半是七族子弟,将领们特意查问过,确认晋王沈耽真是晋国公之子,家世清白,祖上历任三朝高官,这才欣然前往,愿意接受晋王的统领,对谭无谓他们倒不怎么在意。

孟僧伦召集吴军诸将,向他们道:“五王合军,除了晋军以外,就数吴军骑兵最多,三千多人尽数在此,咱们绝不能给吴人丢脸,更不能让执政失望……”

徐础悄悄走进来的时候,孟僧伦正说得起劲儿,没看到执政的身影,又说了许多,总之是鼓励吴人奋勇作战,“欲报亡国之耻、灭族之仇,尽在此战!”

“尽在此战!”诸将齐呼,荆州人根本没被提及,这时也被感染,跟着大家一块叫喊。

“执政什么时候到的?”孟僧伦终于看到门口的徐础,急忙分开众人上前拜见。

将近三十名将领,在小帐篷里挤得满满当当,齐刷刷地行礼。

孟僧伦、宋星裁……徐础认得其中的每一个人,不仅能叫出名字,甚至能喊出对方的绰号。

相识不久,这些人却是吴军的根基,也是徐础自立的本钱。

“诸位不必多礼。”徐础突然生出一股不舍之意,这些人与大多数义军将士一样,因为官兵的节节败退而士气大振,怀着必胜之心,完全料不到这一战会有多么艰难。

如果谭无谓是对的,明天之后,许多人再也不能活着回来。

徐础还生出一股私心,这是他的将士,虽有种种缺点,但是极为忠诚,尤其是孟僧伦,忠诚得有些过头。

失去这些人,不知何时才能建起另一支可靠的队伍。

不舍与私心只存在了一瞬间,用不着别人劝说,徐础自己就能想明白:几股义军都到了生死关头,无论是诱敌的骑兵,还是五王营中的步兵,或者远处观战的降世军,皆无安全可言。

无论愿意与否,无论怎样躲藏,这场死战都是逃不掉的。

至于军队,如果一名王者念念不忘“可靠”二字,与占山为王的强盗头目有何区别?

“天成大军曾践踏石头城与夷陵城,如今该是吴、荆之士去东都还礼的时候了。”徐础激励道。

石头城、夷陵城从前分别是吴荆二州的都城,听到执政王此言,诸将呼叫得更加响亮。

徐础带来几十坛酒,先敬诸将,然后出帐遍赏兵卒。

开战前的热情越发高涨。

趁着大家兴奋不已,徐础将孟僧伦叫到一道,“谭将军治兵如何?”

徐础推荐谭无谓是在暗中进行,将士们都不知道,孟僧伦微一皱眉,“没什么特别的,才过来两天,看不出此人有何本事,就是那那柄长剑……有点可笑。”

徐础笑了笑,“谭将军如何分派诸军?”

“他说得很简单,让大家各自为战,管好自己部下的兵卒,先破围者得首功,如不能破围,被官兵追击,先跑到降世军营地的人亦是首功。”

徐础点头,“谭将军分派得当,你要严格遵照执行。”

“是,连执政也这么说,那我就带吴军快进快出,不与官兵纠缠。”

“自保为上。”

“明白,我不会白白令吴军将士受损,大家还要跟着执政一块回江东收复吴国呢。”

徐础笑了笑,愧意又冒出来,被他立刻按压下去,“东都一破,吴地官兵自溃,旬月间就能夺回故土。”

“到时候我要亲自引执政进入石头城,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名城,非东都可比。”孟僧伦兴奋地说。

“万分期待。”徐础又聊几句,还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孟僧伦以“自保为上”。

既然到了晋军营地,总得去见一下晋王沈耽。

沈耽早已等候多时,一听通报,立刻起身迎到门口,笑道:“四弟大驾光临,快快请进。”

沈耽帐中布置得如同灵堂,一切皆素,沈耽平时与诸王相会时都是正常装扮,回到自家营地,则要戴上孝帽,一刻不摘,其父沈直的棺椁停在隔壁帷幕里,堆雪冷藏,要等到攻破东都之后才能下葬。

徐础先到牌位前磕头,起身道:“诸事繁杂,一直没来敬拜,三哥恕我失礼。”

沈耽神情暗淡,“只要能攻破东都,为家父报仇,就是对我沈家最大的敬意。”

两人走到一边,各自坐下,闲聊几句,沈耽真切地说:“你我当初结拜的时候,曾立下重重誓言,今日却生嫌隙,我愿与四弟坦诚相见,不愿彼此猜疑。”

徐础拱手道:“是三哥想多了,若非三哥暗中放行,我怕是早已身首异处。”

沈直遇刺的时候,谭无谓奉沈耽之命放走徐础,不管沈耽心里怎么想,至少兼顾了兄弟之情。

沈耽摇头,“因为我称晋王,颇有人怀疑是我弑父,四弟也有此心吧?”

徐础不语,他只是怀疑,却没有任何证据,也不打算管这桩闲事。

沈耽盯着徐础,缓缓道:“的确是我。”

徐础一惊,他以为沈耽会一直否认下去,没想到竟会承认,而且是主动承认。

“三哥……”

沈耽摆下手,表示自己还有话说,“当时,冀州兵迟迟未至,据说会留在邺城,大将军那边权势全失,已成废人,家父因这两件事忧心忡忡,斗志全无。家父对晋兵向来没多少信心,一心仰仗冀州外援,以及大将军在东都内应。”

沈直与楼温关系紧密,一外一内,互为援手,多年来配合得当,一旦失去一方,另一方不免感到慌张。

“嗯。”徐础应道。

“孟津大捷,让家父信心恢复一些,可是离东都越近,他越惊恐,不肯称王,也不肯与降世军联手,派出信使只是虚与委蛇而已。兰恂被免,曹神洗掌兵,听说这个消息之后,家父惶惶不可终日,声称曹神洗乃百战老将,义军绝非对手……”

“沈并州想投降?”徐础问道。

“家父自知罪重,不会得到朝廷宽恕,所以他想退回晋阳自保,然后向贺荣部称臣,请北人入关。”

徐础眉毛一扬。

沈耽点头,“没错,我姐夫周元宾已得命令,要去贺荣部示好,以后四弟见到他,自然明白我所言不虚。”

徐础没开口。

沈耽也沉默一会,突然问道:“四弟也曾体验过劝父之难,如你当时有机会动手……”

徐础长叹一声,不愿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三哥对我坦诚相见,这就够了。”

沈耽起身,神情既悲痛,又坚毅,“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天下至重,夺人情而成大事,我为拯救天下,甘愿做沈家罪人……”

沈耽有点语无伦次,自己也察觉到了,抬手擦拭眼眶,挤出一丝笑容,“我一向觉得与四弟志同道合,因此相识不久就结拜为兄弟,我之所以向四弟袒露内情,也是因为觉得唯有四弟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