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军法

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孟僧伦对徐础就表现出亲人般的和善与热情,非常坦然地承认自己不是带兵的料,甘愿做个和事佬,安抚七族子弟,免除徐础的后顾之忧。

徐础怎么也想不到,孟僧伦竟会做出屠杀将领这种事,而且事先一个字也不透露。

大敌当前,吴军却自斩一条手臂。

徐础又惊又怒,忘了身上的伤痛,走到孟僧伦面前,“你……”

孟僧伦跪下,“一切都是我的主意,也是我动的手,与他人无关,请大都督责罚。”

他身后的十几名卫兵也都跪下,纷纷声称自己才是主谋。

徐础压下心中愤怒,叹息一声,“孟将军一片忠心,可你坏了军纪,不可饶恕。”

“末将不求饶恕,只求大都督在军中平平安安。”

徐础又叹一声,向唐为天道:“请鲍将军来。”又向孟僧伦道:“你们起来吧,带我去看一眼。”

“大都督……”

“我不是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子,有将领因我而死,我怎可避而不见?”

“是。”

孟僧伦前头带路,众人拥着徐础出帐。

营地里的将士正在兴高采烈地炫耀所得奖赏,见到徐础走来,远远地躬身行礼,经此一战,他们对这位年轻的统帅已有敬畏之心。

杀戮发生在一顶帐篷里,七名小姓头目横尸地上,大都被抹了脖子,看样子没经过挣扎,孟僧伦策划得极为精准,杀人时没引起任何注意。

徐础看了一会,心中又涌起一股愤怒,强行忍住,下令道:“拆掉帐篷。”

“拆掉帐篷,外面的人会看到……”

“这种事情,能瞒得住吗?”

“小姓十营还有不少小头目,至少要将他监管起来。”孟僧伦还要再劝。

徐础直接向卫兵下令,卫兵们不敢违抗,七手八脚地拆除帐篷。

徐础站在外面,鲍敦匆匆跑来,拱手道:“军赏已经分发完毕,记录在册,大都督……”

看到帐篷下面的七具尸体,鲍敦大惊。

发现尸体的人越来越多,七族子弟还好,小姓将士却是大惊,人人呼叫,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

徐础不让卫兵跟随,独自走到小姓将士当中,他一到,众人避让,喊声渐消。

“我知道,有些人对我不满,恨不得我死。”徐础高声道。

小姓将士嘀嘀咕咕,不知是辩解,还是承认。

“金刀刘昨天就想动手,翻江龙见事情败露,自行逃走,许多人都看到了。”

一名将士开口道:“大都督这是要向我们报仇吗?”

徐础举起手臂,继续道:“就在今早,袭击官兵营地时,千斤秤要割我的人头送给官府邀赏。”

与前两人相比,千斤秤的威望更高一些,此次夜袭,吴军伤亡不多,千斤秤死得莫名其妙,早已惹来小姓将士猜疑,现在算是真相大白。

“大都督杀死了千斤秤?”

徐础几下脱掉上衣,露出遍体的青肿,“是他差点杀死我。”

众人惊呼,唐为天上前,举着棍棒大声道:“千斤秤是我杀的,有谁不服气?”

没人吱声。

徐础穿上衣服,转身看向七具尸体,又转向小姓将士,“想让我死的人不只那三位。”

小姓十营的头目虽然互不统属,常有明争暗斗,但是对外时常能保持一致,千斤秤等三人地位最高,他们的计划,另外七人通常都会参与。

小姓将士依然惶惑不安,却已不再群情激愤,一人道:“如果他们真有异心,该杀,但是我们对大都督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众人和道。

徐础不让唐为天跟随,又往人群中走出几步,完全陷在小姓将士中间,“千斤秤等人想要夺取大都督之位,推举不成,便生杀心,诸位还有谁想当大都督?”

所有人都摇头。

“所以我相信你们。”徐础拍了几个人的肩膀,转身走出人群。

孟僧伦正关切地看着大都督,刀已出鞘,以备不虞。

徐础也盯着他,心中一会叹息,一会愤怒,止步道:“这里是咱们吴军的营地,大家的自保之地,只要营地在,所有人皆得安全。所以无论有什么理由,营中不可随意杀人,绝不可以。刀枪要用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杀自己人,只是怯懦。”

孟僧伦以及参与杀戮的卫兵露出愧色。

“孟僧伦,你可知罪?”

孟僧伦放下刀,拱手道:“是我自作主张杀死七名头目,未向大都督请示,罪该万死,请大都督杀我以平众心。”

徐础向鲍敦道:“鲍将军监护全军,按军法论,孟僧伦等人该当何罪?”

说是军法,连个现成条文都没有,鲍敦又非行伍出身,哪懂什么军法?但他守城多日,自己定下一些规矩,于是道:“营中蓄意杀人,该当死罪,但是这七人心怀不轨,杀之有因——孟将军可以官赎罪,其他人奉命行事,无罪,但夺军赏。”

徐础点头,“孟僧伦免去一切职位,罚作苦役一个月,其他人无罪。我是大都督,有纵容之罪,当让位思过……”

“万万不可,大敌当前,大都督怎可让位?”众人立刻反对,就连小姓将士也不同意。

鲍敦道:“大都督的确有错,但是破敌有功,两相抵消,可罚没军赏,分与死者家眷。”

徐础只是做姿态,点头道:“好吧,暂且如此,诸位各去安歇,明早再论。”

人群散去,徐础与鲍敦巡营,重新安排守卫事宜,以保证一切妥当。

徐础担心消息传开之后,引发城内骚乱,让鲍敦回城安抚,自己留镇城外营地。

孟僧伦跪在徐础帐前,一动不动,几名七族将领站在附近小声交谈,见到大都督立刻闭嘴。

徐础径直入帐。

宋星裁跟进来,拱手道:“孟将军虽有不请之罪,却是为大都督免除后患,不赏就是了,没必要……”

徐础问道:“宋将军以为吴军能打败官兵吗?”

“咱们刚刚胜过一场,大家士气正旺,至少有七八分胜算。”

“夜袭乃是奇计,两军并未交锋,明日若是与大队官兵以硬碰硬,胜算几何?”

宋星裁只得承认,“胜算不大。”

“吴军立足未稳,且又大敌当前,胜算全无,孟僧伦却在此时杀戮将领,令小姓十营惊疑不定,功过可得抵消?”

宋星裁低头不语。

“合则强,分则弱,这个道理你们还是不明白。”

“万一不幸,大都督死于小姓头目之手,吴军必然离散,那才是‘分则弱’啊。”

“事有轻重缓急,赏罚必须分明,小姓十营人数众多,乃是吴军主力,眼下只可拉拢,不可令其生疑。至于杀我之心,人人都可能有,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都除掉,我帐下还能剩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