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国(第2/4页)

徐宝心没有挣扎,她早已放弃无谓的反抗,但在心里她从未放弃仇恨,大声道:“他是怎么死的?”

“嗯?”楼温没听明白。

“你的皇帝,是怎么死的?”

楼温脸上变色,手掌握得更紧,“你真不想活了?”

手腕疼痛欲裂,徐宝心没有喊痛,声音反而更高一些,“当初我被皇帝留在身边一个月,你不想知道其中详情?”

楼温愤怒地吼了一声,甩手将吴国公主扔出十几步远。

徐宝心的言辞打破了禁忌,多年前,她刚刚被送到东都洛阳的时候,人未下车,就被送到皇宫里,足足一个月之后才又转送到大将军府。

楼温曾口出狂言,声称就算是皇帝也不能与他争女人,事实证明,皇帝还是能与他争上一争的。

一直以来,楼温绝口不提此事,徐宝心也乖巧地回避这段经历,直到今天,她突然不想再装糊涂。

楼温年纪大了,手劲却没有衰减多少,徐宝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疼痛,她依然大笑不止,“大成皇帝未得好死,罪名又要落在五国人头上……”

梁、晋、荆、蜀、吴合为五国,灭国之日远则二十几年,近则不过十年,宗室贵门尽入洛阳,大成朝廷每有风吹早动,就要拿五国人开刀。

楼温大步上前,一脚踏在吴国公主胸前,伸手又去拔刀,“我先杀死你这个小贱人,免得给我楼家惹麻烦……”

大将军发怒的时候必须有人来劝,否则的话,事后他会更愤怒,迁怒于当时在场的所有人。

兰夫人一直跟在丈夫身后,及时伸手拦下,劝道:“亡国之人,何必理她?大将军快些进宫吧,值此非常之时,不可逗留在家。”

楼温没想真的杀人,松手挪脚,恨恨地呸了一声,向夫人道:“给我狠狠管教这些妇人,我立刻进宫。”

“记得最要紧的事情。”兰夫人提醒道。

“记得记得,皇后,不对,现在是太后了,天黑之前肯定会接你进宫。”楼温不耐烦地说,迈步要走,突然停下,调整情绪,确认自己随时能哭得出来之后,这才大步离去。

兰夫人目送丈夫离去,转过身,面朝诸多姬妾,“换丧服,哭。”

府里的婢女早已备好麻服,几百名姬妾就在庭院中换衣,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兰夫人走到吴国公主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

徐宝心仍卧在地上,面朝下切切地笑。

兰夫人轻叹一声,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因为丈夫对所谓的吴国公主过度宠爱,但也不是特别憎恶,因为无论丈夫怎么宠爱,这终归只是一名亡国之人。

“是大将军的错,不该让大家称你‘吴国公主’,叫得多了,你就当真了,分不清现在的地位。”

徐宝心抬起头,脸上残留着笑意,“皇帝是被吴国人杀死的,对不对?”

兰夫人眉头微皱,“整天无所事事,你们这些人都被养得疯了。”身后传来哭泣声,兰夫人不太满意,转身道:“陛下子养万民,你们要像丧父一样悲哭。”

哭声立刻沸腾。

兰夫人转向吴国公主,在那张脸上仍看不到该有的戚容,“陛下数日前突发恶疾……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今天只是演示,待到正式临丧的时候,或是哭,或是死,你自己选。”

徐宝心收起最后一点笑容,强行支撑着起身,“让我见他一面,就一面,我感夫人的恩,我恨大成皇帝,恨大将军,但我生生世世感夫人的恩。”

兰夫人心有领会,沉吟片刻,“回你的房里去。”

“他”是一个小孩子,刚刚六岁,一直以来与诸多兄弟生活在一起,称兰夫人为“母亲”,偶尔会与吴国公主见面,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通常是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哭,听她唠叨,心中既同情又厌烦。

今天是个例外,吴国公主居然脸上带笑,“础儿,你长高了,学会多少字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吗?吃得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六岁的楼础嗯嗯以对,希望能早些结束这次会面。

徐宝心说了许多话,直到门口的婢女催促,她才不得不结束,双手捧着那张不太情愿的小脸,低声道:“你是我的儿子,你不姓楼,应该姓徐,我是吴国公主,你是吴国皇帝的外孙……”

楼础挣脱手掌,大声道:“我姓楼,不姓徐,我……”话没说完,转身就跑,他才不想当这个怪女人的儿子,据他所知,“吴国公主”只是个绰号,是个玩笑,自己的一个哥哥的确娶了真正的公主,他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与身后的女人完全不同。

“咱们都是吴国人,永远都是!”徐宝心向门外喊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很快,她又振作起来,“他会明白的,就算他自己糊涂,成国人也会让他明白的。”

徐宝心撵走婢女,关上房门,独坐床头,发现有些事情做比想更难,一刻钟之后,她终于下定决心,绝不会在大成皇帝的丧礼上流一滴眼泪。

楼础很恼火,人小腿短,跑得却快,出门没多远就甩掉了跟随的婢女,一路进入花园。

大将军府占地颇广,却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只有六岁,楼础也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不能去哪里,比如,大花园是万万去不得的,被人发现,真的会挨揍,另一头的小花园则可以随便进入,这里花草丛生,疏于打理,是男孩子们的乐园。

楼础既气恼又困惑,总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却又不愿明确承认。

前方的草丛里突然蹿出七八个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五六岁,个个手持木刀木枪,衣服乱缠一气,模仿将士的盔甲。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楼础一顿,转身又跑,他可不会乖乖地站住,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面前,他们以兄弟互称,私下里却丝毫没有友爱之情。

楼础总是逃跑的那一个,也总是逃不掉的那一个,没多久他就被扑倒在地。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着楼础的鼻子,“大胆逆贼,胆敢擅闯军营,军法侍候!”

没人知道“军法”具体是什么,反正死死压住就是。

楼础停止挣扎,抬起满是泥土的脸,大声道:“我不是逆贼,我是……送信的。”

“送信?什么信?”最大的孩子颇感兴趣,收回木刀。

“皇帝死了。”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楼础头上拍了一下,“敢说这种谎话,死罪。”

“不是谎话,我听大人说的,大将军已经进宫了。”府里的孩子们习惯称父亲为“大将军”,带着崇敬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