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三分天下(第2/5页)

他说到这里,骤然间张大了嘴,好像是在竭力呼吸,又似乎是替关羽悲伤难过。

“云长啊,你不要怪我呀,过不了多久,我们也就相会了!到了那里,你就可以跟着我了——”他说着,又扶着那长案踉跄着起身,对着门外一声长喝,“来人哪——”

一个眉目浓重的侍者忙匆匆现身,弯腰道:“丞相有何吩咐?”

“唉——”又是一声长叹之后,曹操沉声道,“传命,为关羽打造身躯,配其首级,厚葬。”

“是!”那侍从答应着,便转身往外走。

“慢着,”不待那侍从回头,曹操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告诉工匠,云长身高七尺,肩阔二尺八寸,腰围三尺半,腿长四尺,脚长九寸五分……”

那侍者闻言,浓密的剑眉惊诧地往上一扬,问道:“丞相,您连自个脚多长都不知道,何以知道关羽的腿脚?”

曹操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深思的表情。“因为他是云长不是曹操!唉,云长啊……”他对着那侍者,悠悠叹道。

那侍者沉吟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出门去了。曹操又转过头来,继续凝视着那木匣中的头颅。

不觉间,繁春和盛夏都已经成为过去,萧瑟的秋风远远地吹来了。不知那匣中的关羽是否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曹操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一缕灰白的长须正沿着穿堂而来的北风,悄然飘出了木匣之外。

吕蒙和他的五千精兵回到荆州城关时,日头已经爬上了城墙三尺来高。淡淡的秋霜在古老的城墙上浮动,空气里洋溢着干燥宁静的气息。和古往今来无数座历经浩劫的城关一样,这些砖石、暗孔、裂缝再次散发出幽暗的、古铜色的暗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了,堆堆白骨被埋入城关脚下;一面旗帜倒了,另一面旗帜升起来,可当新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些战斗与厮杀的人,才能细心地发现战争给这座城关带来的所有劫难。吕蒙回城时,便用这样的细心重新打量这古老的城关。远远看去,城墙根部那些古老斑驳的基石如磐石般彼此咬合,宛如人的骨骼。凑近看时,那些暗红的石纹,狰狞的裂缝,和倔强长于其中的草根与青苔,无一不散发出遒劲顽强的气息,还有那深扎于砖石上的无数古铜箭镞和断裂的矛尖,他们像最英勇顽强的攻城战士,宁死也不肯落下城去……忽然,吕蒙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在城门旁的一处城墙上发现一只新鲜的、穿着吴军军靴的人脚,那脚的主人分明已在半个月前死去了,因为那军靴已经腐烂,脚上的皮肤也在溃烂之后消失,更不要说血肉,唯一能显示那是一只脚的,只有那完整的脚面、脚掌和脚趾的白骨。然而,吕蒙却清晰地看见,那脚掌尖还死死地抠在了一块城砖的缝隙中。显然,这甲士在快要攀到城头时,突然被守军砍断了双腿!

吕蒙不禁有些动容,在临沮感受到的那些悲伤的、不快的情绪渐渐退到了脑后。一将功成万骨枯,更不要说一座城池的归属。无论如何,荆州回到东吴的版图,都是东吴之幸、百姓之幸。吕蒙这样思忖着,一脸踌躇地骑着战马过了城门,而等到过了城门,他的心情就更加轻松了,甚至可以用美好来形容。因为他看见青萍一袭绿衣,正站在城头的一角,默默地背对着自己。

那是一副多么美好的画面!那城墙深处虽然还残留着很多残酷的印迹,可那上面的青藤和杂蔓却开出了丛丛洁白的小花。青萍就站在那带露的花瓣跟前,和那露珠一样娇嫩欲滴!

吕蒙远远地下了马,对副将做了个不要打扰的姿势,便独自一人往她的身后走去。

青萍正对着那丛洁白的野花,伸出自己的一截断臂,轻轻抚摸着那花瓣,良久,又缓缓闭上眼睛,皱起小巧的鼻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它的芳香。忽然,那花朵也好似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从花蕊滚出一滴晶莹的露珠,那露珠从花蕊滚到花瓣,又从花瓣淌到她的手腕……忽然,青萍小心地抬起了那雪白的断腕,欣喜地叫道:“快看!这花儿要长在我手腕上了!”

轻轻走到她背后的吕蒙,好像怕惊动那露珠似的悄声道:“我也想长在你手腕上。”

青萍转过身来,朝吕蒙莞尔一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吕蒙含笑看着她的眼睛。“任务结束了?”

“结束了。”

吕蒙刚答完这一句,眼里的笑意突然消失了,面色也阴沉了下来。青萍带给他的欢欣似乎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又想起了追杀关羽的一幕幕。尤其是关羽临死前,关于大都督周瑜和主公的议论。事实上,这些记忆一直在他的脑中回响,刚刚不过是临时中断而已。

“你怎么了?”青萍敏感地看出了他的不快,关切地打量了他一眼。可以看出,这一个多月来,他虽来回奔袭疲累,但没有再添新伤。

“没有什么。”吕蒙转开眼睛。

青萍将露珠从断腕上抖去,又小心地跨过地上雪白的落英,转身对身旁的侍女道:“你们都退下吧,我要和吕蒙将军到城外去散散心!”说完也不管吕蒙的反应,便径直往吕蒙的战马走来。

吕蒙忙蹲下扶她上马,拉起缰绳往城外走去。

因为刚从郊外回来,知道外面还到处残留着战争的阴影。大路上、水沟里,树丛中,没来得及掩埋的尸体被野狗追咬着,被蚂蚁啃食着,甚至被不愿饿死的人们挑挑拣拣、翻来拨去。田野里一片荒芜,房屋没有炊烟,路上没有行人,有的只是几个衣不蔽体的饿殍,野鬼似的飘来荡去。吕蒙不愿青萍看见这些,便竭力让马儿沿着城墙根儿缓缓地走着。不多时,他们看见一处开阔的长江码头,因为战争抽空了城内几乎所有的人力,除了一艘破旧的小渔船在浩渺的烟波里摇摇晃晃,江上什么也看不见。

在通往码头的一处石阶上,青萍“嘘”了一声,吕蒙赶紧勒住缰绳,恭敬地在鞍前蹲下,青萍踩着他的肩膀和膝盖下了马。

不等吕蒙招呼,青萍将吕蒙和战马远远地甩在身后,急切地往江边的码头走去。

“郡主要去哪?”吕蒙将缰绳一丢,赶紧往码头疾跑,一边大声呼喊着。

青萍已经走到了码头,她正将自己的一只脚跨进破旧的渔船,听见他着急地叫喊,便扭过身来,对他盈盈笑道:“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朗的秋夜,天空像一匹让人心醉的蓝丝绒,没有风,也没有云彩,只有一轮闪着黄晕的圆月,像一枚硕大的金质吴钱,镶嵌在远远的山峰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