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应所谓“若不去宋”的确切含义

在3月13日应夔丞给洪述祖的信中,还有一项重要内容,也就是第三项内容,是直接回应洪述祖3月13日电文中“燬宋酬勋位”指示的,内容如下:

功赏一层,夔向不希望。但事关大计,欲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宀木,非特生出无穷是非,恐大局必为扰乱。虽中间手续,无米为炊,固非易易,幸信用尚存,馀产拼挡,足可挪拢二十余万,以之全力注此,急急进行,复命有日,请俟之。[193]

此处“功赏一层,夔向不希望”,不过是客套之辞,或假意表示。若应夔丞真是“向不希望”“功赏”,也就不会有前文所述应夔丞向洪述祖提供革命履历,以及呈请大总统论功行赏之举动了,“盖勋位在吾人观之,固毫无价值,而在应、洪观之,则以为至尊至荣之物,莫逾于此”。[194]应夔丞愿去杀宋,“酬勋位”之赏不能说毫无吸引力。

引文中“若不去宀木”之“宀木”,乃“宋”的析字,即“若不去宋”之意。其意涵极当注意,相关解释颇多,但分歧甚大。在政府一方面,视该四字为杀宋起意于应夔丞的有力证据。如袁世凯“勘电”就据此四字将应夔丞视为暗杀主谋,他说:

三月十三日以前各函电,似皆为解散欢迎国会团,及应、洪串谋挟制讹诈各事,与钝初被刺案无涉。自三月十三日应致洪函,有“若不去宋”云云,寓有造意谋害之点。嗣后各函电,相承一气,确与宋案有关,是主谋暗杀者已可概见。[195]

赵秉钧自辩“勘电”也将此四字视为杀宋与自己及政府无关而“起于应之自动”的关键证据:

盖应犯谋刺宋教仁,其杀机起于《民立报》载宋在宁演说,三月十三日应致洪函已明言之。以前各函电计时宋教仁尚在湘中。如洪述祖二月一日函有“大题目总以做一篇激烈文章方有价值”之语,二月二日函有“须于题前密电老赵索一数目”之语,则前语藉解散欢迎国会团以恐吓政府,后语为以解散该团自任,以便其私图。是时正沪上欢迎国会团发起之初,马迹蛛丝,尚堪寻索。其二月四日以后各函,则入于收买“提票”之事,直至三月十三日函,始露谋杀之端倪。即以该函中“若不去宋”一语而论,系属反挑之笔,尤见去宋之动机起于应之自动,而非别有主动之人。文理解释,皎然明白,此证明中央政府于宋案无涉者也。[196]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所藏程德全、应德闳宣布宋案证据之通电夹注稿,在“若不去宋”四字旁批有“祸起于此”一语,又在全电末尾批注一段文字,关注点也在此四字:

政府因应、洪自请解散共进会,取销欢迎国会团,曾许其照办,以靖地方而维大局。三月十三日以前各函电各语意,全是取销欢迎国会团及宋之骗案发生,不干宋之被害事。十三以后应函有“若不去宋”云云,祸机嫌疑,发生于此。即日洪有覆电,有“燬宋酬勋”之说,一日内往来两电,尚有时期请示政府乎?其擅自捏造无疑。十四日应电发令剿捕,杀机实生于此。各电函一贯相承,实有宋案之关系,而政府确无所闻,当宋被刺之日,得交通部报告及路透报,始知其事。[197]

此外,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所藏《宋案证据政府逐条辨明书底稿》及《亚细亚日报》所登《刺宋案证据之研究》,对“若不去宋”四字的解释从文字到内涵完全相同,均代表政府意思,认为:

文中“若不去宋”四字极当研究。“去”字解法颇多,虽非指定谋杀,然距宋死不远,或者应于此始动杀意。“若不”二字出自应口,是应纯为主动的。如谓政府前有此主使,则此时应何尚有自商口吻。果宋案发生于此,则应为谋杀造意者,难逃主使之罪,而非政府造意主使可证。[198]

今人对“若不去宋”一函的理解,也大体与袁、赵或政府方面的上述解释接近。如廖大伟认为:“此段文字为刺宋意向的第一次明确表露,并及行动经费问题,当为‘宋案’正式起始。”[199]又说:“物证、人证及疑犯武士英预审口供表明,此案系……应桂馨最先动议、直接指使,洪述祖极力怂恿、躲在幕后。”[200]张永则以“若不去宋”一函及“梁山匪魁”一电为据,认为:“这一信一电是宋案最关键的证据。‘若不去宋’说明是应夔丞主动提出了刺宋的阴谋,并且在没有得到回复的情况下,已经‘急急进行’,并且‘已发紧急命令’,又说明应夔丞自作主张开始实施暗杀。”由此他得出结论:“刺宋谋划发自上海而非北京,主动者是会党头目应夔丞。”[201]朱怀远也将“若不去宋”一函视为应夔丞“明确提出刺宋计划”的证据,认为“刺宋计划首由应夔丞明确提出”。[202]

然而,国民党方面却不是这样理解的。《民立报》于应夔丞3月13日函后附加按语,将“若不去宋”四字视为“应以除宋之说歆动中央之证据”。[203]徐血儿更进一步认为,“去宋”动机虽然起于应夔丞,但若没有政府同意,不可能演成杀宋惨剧,为此他对赵秉钧及袁世凯两封“勘电”中所云进行了强有力的反驳。他说:

观此,则赵之所云云,仍系承认其收买提票之事,而于谋杀一层,无明确之事实足以证明其无关系也。有之,亦仅以应“若不去宋”为反挑之语,遂断定去宋之动机,起于应之自动耳。然观“动机”“起”“自动”等语词,若亦纯以文理解释之,则动机虽起于应,而必政府承诺之、允许之,然后始能演成此种事实也。应虽为自动,而必政府为之被动,然后始能合此两力以演成此种事实也。此诚所谓“文理解释,皎然明白”者也。应志在金钱,故其为政府解散共进会、解散欢迎国会团、收买“刑事提票”,盖无一非为博取金钱之目的而来。而政府亦以国民之金钱,利用若辈为鹰犬,交相为用,于收买提票一案,已尽呈袁、洪、应、赵等阴谋狼狠之状矣。至于杀人之事,何等重大,一旦破露,即难逃罪。设应非恃袁、赵之指使及袒护,应又何敢轻陷法网,自取死罪乎?夫使死宋先生而于应个人有莫大直接之利益者,则谓出于应个人之蓄意谋杀,犹可言也;而应于宋先生私人,并无私仇宿恨,其欲死宋先生,直接有莫大利益者,实为袁、赵则可知。谓袁、赵之出于被动,吾人尚不能信也。故倾陷之谋,可以金钱动应,而暗杀之谋则不能;金钱既难动,乃动之以勋位。应惑于虚荣之一念,而始冒死为之,此又情事显著者也。尤可证者,赵谓“应犯谋刺宋教仁,其杀机起于《民立报》载宋在宁之演说”,一语断定,非局中安能若是?以此杀机所由起求之,则所谓应为自动,尤见其不可信……此宋先生在宁之演说,与袁、赵有密切关系,应性狡诡,心知其故,故以《民立报》所载者裁呈袁、赵,而遂为杀宋先生之一动机。此实袁、赵为主动,而洪、应为被动也,此尚有可以抵赖之余地乎?[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