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偶像破坏者(第2/2页)

然而,大众的争论通常是很难得出什么确切结论的。利奥将阿拉伯人从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下驱逐,当他于740年击败另外一支阿拉伯军队时,(利奥自己本人声称)上帝降下了恩典,对皇帝彻底清洗偶像崇拜的行动加以支持。到了第二年,这种争论不休的局面略有缓和,但一场地震——一直以来都是不祥之兆——袭击了都城,利奥此时已经濒临死亡,在初夏时分他死于水肿,将身后事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他曾经将拜占庭从被穆斯林征服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他也是半个世纪以来第一位在自己的床上安详去世的皇帝,但拜占庭帝国此时此刻正面临着危险的分裂。利奥所发起的关于破坏偶像(事实上,是“彻底粉碎偶像”)的争议在一个世纪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引发激烈争斗,迫使基督教开始考虑一个一直以来都蒙昧不清的问题:崇拜神明与过度狂热之间的界限到底在何处?凡人关于神圣信仰的描绘究竟该通过一代代的先人们口头讲述,抑或是通过建造偶像来对其顶礼膜拜?一时之间,整个西部的命运陷入了悬而未决的境地。

利奥三世的儿子君士坦丁五世本应有希望解决这些矛盾,但他却表现出了比父亲更加狂热的态度。他从诞生起便对偶像怀有强烈的厌恶,因此也成了拜占庭历史上最为狂热的支持偶像破坏的皇帝之一。在他看来,教会腐败堕落的根源正是偶像崇拜,他下令所有的神职人员发誓拒绝崇拜偶像。他坚定地相信基督本人才是真正值得崇拜的,因此提到“圣人”和“神圣”等字眼时,哪怕只是用来赌咒,也会令君士坦丁五世大发雷霆。他对那些拒不发誓的修道士极其憎恨,有时候会下令将他们的胡须沾上油脂,然后点火将他们烧死。当大牧首反对这样残忍的酷刑并拒绝发誓时,皇帝下令对他施以鞭刑,并将其投入监牢,之后又令他坐在一头肮脏的驴子的背上,绕着竞技场游行。皇帝还对帝国上下的所有修道院宣战,迫使修道士和修女结婚,没收教会财产,并且将帝国军队派驻至修道院进行看守。

君士坦丁五世雇用神学家宣扬他的理论,但他本人也是一位受过优秀教育的人,能够完美地对自身的信仰加以定义。他时常指出4世纪伟大的圣徒该撒利亚的巴西流曾经对偶像崇拜加以谴责,曾经写下认为崇拜皇帝的肖像就像崇拜皇帝本人一样是不正确的。78然而君士坦丁五世希望能够有比古老的论述更坚定的证据来支持他的观点;他希望自己对抗圣像崇拜的战争能够得到官方支持。而教会的意见在这一问题上存在巨大的分歧,他们并无意支持过于极端的皇帝,但要强硬促成这件事,办法显然不只有一个。君士坦丁五世召集全体教会成员组成一个大规模的理事会,让自己的支持者参与其中,否定任何反对意见。理事会毫不意外地宣布支持皇帝的任何决定。圣像、遗迹和对圣人的祷告都属于偶像崇拜,一律受到谴责。甚至皇帝最为残酷的净化措施也得到了教会的认可,公开处刑成了他们有力的武器之一。那些拒绝加入破坏偶像行动的人被毒打、致残,甚至在街道上被处以石刑,这一切都得到了皇帝默许式的鼓励。

君士坦丁五世能够如此残酷、彻底地推行个人宗教战争,原因在于他像他的父亲一样取得了巨大的军事成就,因此声望甚高。甚至瘟疫的出现——14世纪前最后一次黑死病在君士坦丁堡爆发——也无法对他的成功产生影响。在九场伟大的战役中,君士坦丁五世击溃了保加利亚人,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对贫困的巴尔干地区的控制。利用充分扩张但却内部分裂的穆斯林,皇帝将他们驱赶出了小亚细亚,甚至计划收复情况类似的塞浦路斯岛。79

这些出人意料的胜利自然受到人民的欢迎,但就连君士坦丁最激进的支持者也对他的宗教政策带来的危害感到紧张不安。偶像崇拜派和偶像破坏主义者之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巨大分歧,拜占庭帝国的前途陷入了迷茫之中,内部产生了严重分裂。更糟糕的是,君士坦丁堡狂热的偶像战争使西方就此疏远,而此时正是拜占庭急需忠诚来维持自身力量的关键时刻。皇帝认定教皇是异端分子,并将他彻底放逐,后者只能眼睁睁地目睹伦巴第人在拉韦纳战胜了帝国政府。拜占庭的力量已经大幅衰落,仅剩意大利作为自身的最后堡垒,但意大利此时也同样脆弱不堪。将近八个世纪之后,恺撒最终被逐出了他们的都城;再未有任何一位罗马帝国的战士踏足永恒之城。教皇只能四处搜寻一位新的保护人让自己远离伦巴第人的威胁,他发现了一位十分完美的候选人——法兰克国王“矮子”丕平。丕平响应号召,发兵进攻意大利,将伦巴第人打得一败涂地,将夺得的土地控制权移交给了教皇,这片土地就是后来的教皇国。80君士坦丁堡为此事而大受羞辱,但对帝国而言,比丧失国土更加可怕的是精神上的伤害。

在君士坦丁五世时期,帝国最终拥有了一位力量强大的皇帝,如果不是他的狂热精神,帝国也无法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力量。作为君士坦丁大帝的后人,他理论上是基督教的现世领导人。古老罗马帝国的每一位居民——甚至是那些被众多西方蛮族王国屠戮的人也会对他献上自己的忠诚,至少从原则上讲,一直以来始终承认他的权威。政治现实或许迫使他们承认那些地位渺小的国王,但正如天堂只有一位上帝,地上也只有一位皇帝。对那些在穆斯林征服中家园沦陷的人民而言,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当地人口的大部分都是基督徒,他们梦想着总有一天皇帝能够回到这里,将他的子民从遭受奴役的境遇中解救出来。他们对君士坦丁堡如此的忠贞不贰,以至那些阿拉伯人称他们为“皇帝的教派”并始终生活在爆发大规模叛乱的恐惧之中。所有的一切都迫切需要一位强大的人物,能够发动反击,满足人民的强烈诉求,让他们回归帝国怀抱,皈依真正的信仰。

但君士坦丁五世并没有抓住这一良机,而是将它抛诸脑后。他残酷的宗教迫害将小亚细亚与超越国家界线的基督教世界隔离开来。81东部的人民遭受排斥,被一个已经丧失灵魂的帝国所嫌恶,而西部的人民则开始质疑帝国所谓的平等权利。他们尚且没有胆量要求与君士坦丁堡地位平等,但这一天已经不再遥远。形成统一的基督教帝国的时机彻底不复存在了。因为对圣像的极度反感,君士坦丁和他的父亲已经毁灭了自身的精神寄托。一切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