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却惭横刀问戎昭(十)

当帐中终于只剩萧十三一人之后,一直都是堆着微笑的一张圆脸终于拉了下来。

大辽的北院枢密副使现在的脸色很是有些难看,从信使回来的韩冈口信中,萧十三听到的满满地都是威胁。

卡准了耶律乙辛一派现阶段的弱点,韩冈狂妄也便是肆无忌惮。毫不在意地折辱着他派去的使者。甚至连话都不让说出来,就将人赶回来了。

萧十三虽没有出使的经验,但好歹见识过不少宋国派来的使臣,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连一句话都不让说啊,这怎么能不让人愤怒。

但萧十三还是没有决定就此动手。

受到如此的羞辱,没有攻下西陉寨等缘边军寨的把握,贸然攻击,只会得到更大的羞辱。而仅仅是骚扰的话,则就完全是笑话了。

一团火在他的心中烧。

低头看看手上的纸条,熊熊燃烧在萧十三心头的怒火顿时消退了许多,毕竟秋天已经到了,该出动的,能出动的,全都可以动手了。

大辽、西夏,为此准备了有一年的时间,眼下最多再有一个月就该收网了。

虽然说这一番两国合谋的计划,在施行的过程中并不是一帆风顺,甚至在宋军攻到灵州城下之后,几乎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旦灵州失守,什么样的计划都没有意义——但党项人终究还是撑过来了,而眼下宋人的愚蠢,也给了大辽、西夏绝好的机会。

只要计划能成功的话,尚父的位置将会稳如泰山,任何人都无法动摇。

到时候,即便韩冈再强硬又能如何,他所能影响的地方只在河东而已。而且壳子再硬,内芯却是软的,东京汴梁,有跟韩冈一样不听任何条件,就直接驱逐使者的天子吗?

“枢密,蔚州团练求见。”门外的禀报,打断了萧十三的思路。

“喜孙,他来做什么?”萧十三疑惑着,但转又恍然。

表字喜孙的耶律盈隐出身五院部,与耶律乙辛同帐,而且本身还拥有两千披甲骑兵,都是精锐,与他走得近的,也皆是实权贵胄。在萧十三的麾下,一向是横着走。甚至对萧十三也不是很看得起。

“什么事?”当耶律盈隐带着七八个同伴来到帐中之后,萧十三直截了当地问道。

耶律盈隐昂着头:“宋猪羞辱我大辽使节,末将是来请求出战的。”

“军国重事,岂是儿戏。不行!”萧十三一口拒绝。

“难道副枢是怕了不成?”耶律盈隐咧嘴笑道,“南朝的那些猪猡竟然如此狂妄,奇首可汗的子孙,可忍不下这样羞辱。”他回头,对着一起来的同伴,喝问道:“你们说,是也不是!”

一片声的回答,为耶律盈隐壮着声势。

萧十三连眉毛也没动弹一下,扫了几人一眼:“想要出兵,当然可以,但给我先立军令状!不敢立军令状的,就老老实实在营中待着。谁敢私自离营一步,军法从事!”

“不就是军令状吗?如何不敢立!”耶律盈隐大声道:“若不能拿回三五百个宋猪的首级,我耶律盈隐甘当军法!”

耶律盈隐不愿耽搁时间,当即就让文书写了军令状,按了指模,发了毒誓。拿起军令状,递给萧十三,纵声大笑,“还请副枢收好了。稍待片刻,待我砍回几百个宋猪的头颅,便来缴令!”

萧十三望着耶律盈隐等人转身离开的背影,眼中只有淡淡的讥讽。

不过是想拿宋人百姓的首级充数而已,难道以为他萧十三会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未免太小瞧人了,不论是对他萧十三,还是对对面的韩冈,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但有些人,死了倒是好事……

……

挥手让去雁门寨送信而回的次子退下去休息,西陉寨主秦怀信问着侍立身侧的长子,“大哥儿,你怎么看?”

自家的嫡亲弟弟刚刚用了兴奋的语调,详详细细地描述了正在雁门寨的新任经略是怎么折辱辽人的使节。秦琬正在沉思中,便听到父亲的讯问。他抬眼道:“韩经略刚勇无畏,不惧北虏的威胁,也难怪二哥儿会在一见之下,便心服口服。”

秦怀信抿了抿嘴:“为父是问你怎么看你二弟说的那番话。”

秦琬笑道:“孩儿跟二哥儿一样,有这么一个经略使,乃是河东之福。”

不过见一次韩冈,就让次子那般兴奋,让长子如此推崇,这让秦怀信始料未及。但仔细想想,如果换做自己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多半也会对这样性格强硬、毫不畏惧辽人的主帅顶礼膜拜。

其实韩冈的态度在比次子早一步返回的辽国使节脸上就能看出端倪,挂着寒霜匆匆离开,怎么也不会是占到便宜的表情。所以,在次子述说了来龙去脉之后,说惊讶,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怀信在河东路军中打了一辈子的滚,祖上上溯三代,甚至还跟着杨业杨无敌一起杀进朔州过。在他的记忆里,近几十年,可没有一个对外如此强硬的经略使了。

不过新来的韩经略会对辽人这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当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还不到三十!过去,哪一个不是四十五十往上去的?但这位新任的河东经略使识见和能力,秦怀信不会去怀疑,他的成就已经让多少人都暗叹自家的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秦怀信叹了一口气:“要是当时来主持划界谈判的是这位小韩经略就好了。”

秦琬撇了一下嘴:“割让代北地,吕直阁【吕大防】和韩玉汝【韩缜】龙图都是反对的。即便是后来的沈学士【沈括】,也是在政事堂的架阁库里查到了多少辽国国书,证明是大黄平、萨尔台、天池子都是属于大宋,主张严词拒绝。可惜京中……”

秦怀信脸色一变,当即厉声喝道:“这话不许在外面说!”

秦琬低头回话:“孩儿明白。”

这话当然不能在外面说,逼着韩缜、吕大防割地的可是当今天子,写信威胁一直在谈判中设置障碍的韩缜的也是当今天子。如果皇帝咬紧牙关,对辽人的讹诈不加理会,大宋的疆界如何会向南收缩十几里,一直推到西陉寨外?

一切的责任,应该由天子来负。不过秦怀信不敢这么想,只敢愤怒于当时朝中大臣不能阻止天子的胡作非为。天子是没有错的,有错的一定是奸臣,是那些恐吓天子,甚至说宋辽大小八十一战,其间只有一胜的奸臣。

看了一眼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的儿子,秦怀信心中暗叹一口气。

自己的长子,虽然没有以一当百的武勇,但眼光见识都可以用出色来评价,领军上阵也不输人。放在河东军中,秦怀信确信他能轻易侧身挤进年轻一辈第一流人物之列,也就比将种折可适差了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