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十一)

自从半个时辰前,接到了从渭源传来急报,驻扎在临洮城中的宋军营地,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隔着洮水,隶属于木征的一万多人马,驻扎在对岸的洮水之西。而在北面的二十里外,禹臧家的数千军队,也扎下了营盘。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没有联系,但从他们两家所处的位置上看,这兵凌临洮的两相夹攻之势,可是明摆着的现实。

三方对峙,身处漩涡之中的宋军,却没有半点畏惧。如果禹臧和木征群起来攻,那正是他们迫切以求的乐事。反倒是眼下的对峙,才是让人头痛。王韶、高遵裕一众将帅,都在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要把两家贼人都引来攻城。

可是就在临洮众官将,都把注意放在木征和禹臧花麻身上的时候,哪个都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有余力,打起了渭源堡的主意。

——如果事情仅止于此,情况还算不上糟糕,渭源堡本有足够的兵力。可偏偏因为之前禹臧花麻派兵出来抄截粮道,使得韩冈不得不在连接渭源、临洮的要道上设立兵站,不但从临洮请调了接近两千人马,同时也调走了渭源堡中的大半守备力量——在韩冈传回来的急报中,已经明确地说明了堡中的守军,就算把民夫加进来也不足千人。

围绕着帐中的巨幅沙盘,帐中的气氛仿佛夏日暴雨前的空气,一时阴郁无比。

“不会是别人,只会是瞎吴叱。潜过洮西侦查的斥候回来都说,没看到他的旗号。”一名幕僚用着肯定的语气说着。

“可能还有岷州的结吴延征,从地理上看,他跟瞎吴叱在洮西汇合的可能性很高。”另一名幕僚不甘示弱,也尽力表现着自己的才智。

王韶则是死死地咬着牙关,他没能料想得到,瞎吴叱、结吴延征这两个几乎被遗忘的弱小势力,竟然有可能改变整个战局。

高遵裕盯着沙盘看了半日,突然抬头怒道,“王舜臣和赵隆呢?!怎么还没到!”

他话音未落,赵隆这时大踏步地走进帐来,身上已是结束整齐,甲胄俨然。军中定例,介胄不拜。他便只是抱拳行礼,“王安抚,高安抚,职部选锋已经整装待发,只待军令。”

王舜臣也随之走了进来,同样穿戴好了盔甲,头上的血红色的盔缨随着他沉重的步子前后舞动,“安抚,末将所部也已准备完毕,还请两位安抚下令。”

“好!”王韶点了点头,“赵隆!你率选锋,速回渭源,一路不许耽搁。到渭源后,视战况你可自行决断。”

赵隆再一拱手:“末将尊令!”

“王舜臣,你率部南向往抹邦山去,打下两处渡头,堵上贼军后路。”

王舜臣也躬身接令。

见两将都领了军令,王韶拿起了朱漆的令箭就要丢下去。

可就在这时,帐外守门的亲兵进来通报,“安抚,渭源堡又派信使来了。”

王韶脸色微变,令箭拿在手中,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高遵裕的脸色也变了,声音都在抖着:“子纯,会不会……”

“不会!有韩玉昆在,当不至于此。他再差也能招来几百蕃兵助守,兵力不会相差太大!”王韶又紧咬起牙,渭源决不能有失。

此时帐帘一动,一名矮个矫健的军卒被领了进来。

帐中之人都盯着他,却惊讶地发现这么被领进帐来的信使,脸上竟然带着完全没有掩饰的喜色。

“什么?!大捷?”

“还斩了结吴延征?!”

“竟是那群广锐叛将?”

只听了信使的几句话,主帐中一下喧腾起来,王舜臣和赵隆都不顾尊卑,跳起来追问。

再次向信使确认了胜利的消息之后,王韶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下来,韩冈果然不需要让人担心。他的指挥之才还是其次,其大胆任用的广锐叛将,比预计的还要出色许多,证明了韩冈眼光的出色。通远军收留他们,果然没有做错。

王韶长吁了一口气,扭头对高遵裕舒心地笑道,“想不到广锐军竟然精悍如此。三百破两千,虽是夜袭,说起也没多少人能做到。这胆色、这武勇,真是难得……实在是可惜了。”

王韶有些为这些叛将感到遗憾,以他们表现出来的战斗力,即便除去了对将功赎罪的渴望,也是足够惊人的。即便是在西军中,也算得上是精锐了。

“谁让他们叛乱的?要不然何止于此?”高遵裕摇了摇头,“不过这事有些难办,今次他们立下的功劳可不小。”

任用曾经的叛军,只要能建功,主事者不会受到指责。但封赏起来就很头疼了,谁也不敢再重用他们为将。但赏罚不均,又肯定会惹起广锐军卒的愤怒。若是将其再行逼反,不论是谁决定的此事,他们的政敌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让两府去头疼好了,我们该怎么报就怎么报。”

王韶却是毫不犹豫地把麻烦事全都推给上面,这根本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事。

他霍然而起,将原来就已经拿在手中的令箭投了下去,丢在了赵隆的眼前。韩冈努力营造起来的胜势,他不可能轻易的放过,“赵隆!还是照先前计划,你率部南下,将洮水上的渡头给我堵上。蕃人残兵如果聚合起来,肯定还是要走渡头……我把选锋都交给你,决不能让他们顺利过河!”

赵隆拾起令箭,抱拳行礼:“末将接令。”

他直起腰,又是大踏步地转身出帐,带起一阵旋风。

王舜臣有些急了,连忙道:“那末将呢?”

“用不着你了!……韩玉昆手上的兵力足够。没听到吗,他把蕃人都弄来了。虽说这些蕃人都是一团散沙,但漫山遍野的捉蕃贼,倒比官军更熟练。”

王韶哈哈笑着,王舜臣失落的神色看在眼里,“禹臧花麻在北,木征在西。现在被击败的,只是瞎吴叱和结吴延征这样的弱敌,后面有的你立功的机会。”

……

瞎吴叱躺在草窠里,脸色蜡黄着,双眼紧闭。

他的右臂歪曲成一个可怖的角度,正常情况下,胳膊只有一处能弯折的关节,而瞎吴叱的右手上臂,却是向外弯着。捆扎伤口的麻布上,斑斑血渍正在一点点地扩大。麻布之下,还能看到一处尖锐的突起。如果对外伤稍有了解,便能看得出来,那是骨折后,穿刺出肌肉所造成的痕迹。

这是瞎吴叱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受的伤。并不是摔伤,而是踩踏。他自幼骑在马上,就算落马也能在掉落下来的一瞬间保护好自己,但面对身后冲过来的战马那就没办法了。仅是右臂被沉重的马蹄踩上,而不是头部和躯干这等要害,这已经算是佛祖保佑的好运了。

但瞎吴叱无力庆幸这样的好运,右臂受了重创,血在一夜之间流了不少,现在甚至开始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