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元璋的理想(第4/6页)

回想之前我们看到嘉兴人林荣一的户帖,上面写的是“嘉兴府嘉兴县零宿乡二十三都宿字圩民户”。

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林荣一的户帖,写的只是一个地址和户籍分类,没有其他任何信息。而这个王叙,在地址和户籍分类后面,还多加了一条“充当万历四十九年分里长”。

这个王叙大概比较富庶,在十户里长轮值名单之内,万历四十九年(1621年),恰好轮到他当第五图的里长。所以在每一次的黄册攒造中,都得把每一户的里甲值年写清楚。

只是多写一句话,意义却变得完全不同。

户帖的意义,仅仅在于登记人口数量,最多能为人头税提供参考。而黄册写明了里长、甲首的轮值年份,也就锁死了他们的徭役安排。

因此在记录一里状况的黄册之内,会附有一个很重要的栏目,叫作“编次格眼”,有的地方也叫“百眼图”。这是一张方格大表,上分年份,下标户名,一格一格写明所有人家的应役次序,一目了然,相当于一张排班表。

不过百眼图体现出的这个赋役,指的是正役,还有其他杂泛徭役和临时性的征派,都是当地官府安排,不在排序之内。

换言之,黄册最重要的功能,不只是户籍登记,更在于强化徭役管理。从此以后,官府可以拿着百眼图做参考,调动百姓去服各种徭役,谁也跑不了。

也正因为如此,黄册在大明朝廷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作赋役黄册。

另外要说一句,黄册所记录的,是除现役军人之外的所有民众的户口状况,主要指民黄册。还有记录其他类别户籍的军黄册、匠籍册、灶籍册等等,分属不同部门掌管。

【注释】

黄册与户帖的区别:据栾成显先生的研究,黄册与户帖的区别首先在于,黄册里的事产部分更为详细,不仅载有田地、山塘、房屋、车船、牲畜等,而且列出田土买卖的细目,以及应纳税额等。其次,黄册是以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所谓四柱式为基本登记形式,能够体现出十年之间人口与事产的增减变化。再次,黄册编造之时,已经将每户所属户籍、户等、列于第几甲、何年承受何种差役预先编定、记录在册了。由此可见,黄册比户帖更进一步,登载完备,组织严密。

咱们再来看另外一份有趣的原件。

这份原件是嘉兴县的黄册底稿(示意图),但它不是从档案库里翻出来的,而是藏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岳飞有个孙子叫岳珂,写过一部书叫《桯史》。到了明代成化年间,出版商决定重印这本书。印坊为了节约成本,没有购买新造纸张,而是从官府弄来一批淘汰下来的办公旧纸,把正文直接印在背面空白处。

图四·8 嘉兴县的黄册底稿示意图

从读者角度来看,这实在是粗制滥造,可对研究者来说,却是个大惊喜。因为这批旧纸,正是黄册的“清册供单”——这个接下来会细说,上面详细记录了嘉兴一些人家的黄册登记状况。

从这份黄册底稿能看到,黄册的主要内容和户帖差不多,每户人家有几口人、籍贯、性别、年纪、与户主的关系、事产多少等等。其中也有几个奇怪的术语,比如“旧管”“开除”什么的。

这个地方,就是户帖和黄册的第二个决定性不同。

户帖是静态档案,它体现的是洪武四年的户籍状况。但人口会增减,财产会变化,黄册每十年一造,必须体现出这种变化趋势。

所以黄册里的户籍,多了四柱分项,分别是:旧管、新收、开除、实在。

“旧管”指的是上次造册的人口和事产数字,“新收”指本次造册新增数,“开除”指本次造册减少数,“实在”是本次造册时的现有数字。

举个例子吧,比如前面那个王阿寿一家,在成化八年(1472年)的黄册登记中,是一家五口人:他,他老婆,膝下一男一女,上面还有一位祖母。官田二分二毫,民田五分。

到了成化十八年,黄册要重新登记了。官府户房小吏跑来他家里,先调阅成化八年的旧档,写下“旧管”数字:人口五口,田地七分二毫。

小吏询问了一下,得知王阿寿的媳妇在成化十二年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便开列了“新收”一项的数字:人口加一。

然后他又得知,王阿寿的祖母在成化十二年去世了,而且在成化十六年卖了三分地给邻居。这些都属于减少,于是小吏又开列了“开除”一项:人口减一口,田地减三分。

一番加减之后,小吏最终写下了“实在”一项:人口五口,田地四分二毫。

这就是成化十八年王阿寿家最终落实在档案上的数字。等到下一个十年,也就是弘治五年(1492年),上一届的“实在”,就变成了这一届的“旧管”,再进行新一轮的加减,如此循环往复。

旧管+新收-开除=实在,这么一个公式。

这个“四柱之法”,本来在湖州小黄册里是没有的。在试运行的过程中,朝廷发现监控力度不够,朱元璋就把里甲制的创始人——刑部尚书开济叫过来,问他怎么办。开济稍动脑筋,回答道:“以新收次旧管,则清矣。”一句话,就道出了四柱的本质。

你想作弊,想把这一期数字改了?可官府调出你从前的档案,前后四柱一对,便能发现数字有问题。有了四柱之后,每一期数字,都和前后两期数字像齿轮一样紧密咬合,动一处,则牵连全体。这么一来,朝廷不只掌握了你家的现状,还控制住了过去和未来,控制力度空前强大。

这招太狠,一经推行,从此“人户以籍为定”,老百姓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

顺便说一句,开济这个人,实在是个国初管理方面的天才。除了里甲制和黄册四柱之外,他还一手建起了大明官员的KPI(关键绩效指标)考核制度,给每个部委的文书处理都定下一个程限,根据完成情况来评判功罪。结果“数月间,滞牍一清”,大得朱元璋褒奖。

从此以后,凡是涉及田赋、诉讼、河渠工程之类的大型项目,朱元璋都把开济叫过来咨询。而开济也没让他失望,“济一算画,即有条理品式,可为世守”,可谓是明初管理学第一人。不过开济这个人,算是酷吏,曾拟定过一部反诈伪法,极其严苛细致,连朱元璋都看不下去,嘀咕说你这是张密网以罗民啊。

开济本身的性格有问题,加上自古管考勤的人从来都不受同事待见,其他官员逮到机会就拼命黑他。有一次,开济牵涉一起官司,御史趁机上书,说这家伙每次都是带两份相反的奏章觐见,听天子口气意向,再拿出合意的一份呈递,以此邀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