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旧恩如言亦难收(第2/3页)

而偏偏卫将军本人还正在一旁凭栏远眺漳水漫漫呢!

一时间,随着台上众臣齐齐转向公孙珣,鲁肃也觉得尴尬……说到底,最后搬出天子来其实还是他自己也词穷了,而且身为一方使者,跟着一个县令还有两个束发少年争成这个样子,便是让对方也词穷,那又有什么可值得称赞的呢?

何况,卫将军还在身侧……自己此番出使名义上乃是代替刘豫州来问候卫将军的,私下里是观察局势看看河北战备,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来宣战的。

在这里吵吵来吵吵去,赢了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落日余晖来到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负手观景的公孙珣对身后置若罔闻,而是静静看着漳河落日不语。

过了许久,随着初秋时节的夕阳微微一跳,那最后一片明显的太阳便只剩下一片云霞尚在。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漳水之滨;雁阵惊暖,声断铜雀之浦。”公孙珣忽然开口缓缓吟诵,却是让铜雀台上诸人纷纷动容。“穷视野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河洛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太行高而北辰远……”

吟至此处,公孙珣忽然回头:“诸君,这几句文好吗?”

“极佳!”大多数人还在发怔,唯独王粲脱口而出。“旷世之辞也!可稍作润色,成绝世佳文!”

“于文学而言极佳。”公孙珣看着王粲缓缓颔首。“但我是个将军,有此好辞传世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也不是我的文,而且还有另外一文……”

众人纷纷一怔。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此台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公孙珣脱口而出,好像不是作文,而是背诵一般。“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千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浮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此台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亦是绝妙好文!”王粲恳切而言。“不过确实稍逊之前落霞与孤鹜齐飞之语……”

“还没完呢。”公孙珣背对身后夕阳余光,望着身前诸多邺下重臣才俊,面无表情。“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台上熏风阵阵,远处匆忙归家的农人、工匠、商旅之声遥遥可闻,但偏偏有一种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动静的沉寂感……这是因为台上诸多人此时俱寂静无声,却又神驰气摇。

“诸君。”公孙珣负手而言。“这两文都不是我做的……从家母处听来的而已,前者文辞优美,可谓到了某种极致,读一读、念一念就能知道什么叫做文学;而后者可能描景稍显空洞,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出,又有哪个心怀天下之人不为之震动呢?子敬!”

“臣在……臣惭愧!”鲁肃赶紧俯身致意。

“你是该惭愧,但惭愧错了地方。”公孙珣踱步上前而言。“还有彦云、阿粲、阿懿,你们四人在这里说什么淮南中原天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只是在国这个范畴里打转转罢了,而国和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请将军赐教!”司马懿听到对方唤自己‘阿懿’,居然和养在卫将军府中的王粲一个待遇,也是不由振奋。

“国是什么?国是一家一姓所为之霸业,是君臣、律法、军队、户口、地盘。天下是什么,是四海宇内诸般总称,是华夏传承,文明章典,是百姓万物,民俗人心,却又不仅如此。”言至此处,公孙珣语速愈发缓慢。“也正是因为如此,有亡国保国之论,有亡天下保天下之言……却非是一回事。”

“请将军指教。”鲁肃适当插话。

“所谓亡国乃是说改姓易号,新旧更替,恰如以汉代秦;而亡天下,乃是说四海秩序崩溃,道德律法俱无用,至于率兽食人,恰如灵帝至于董卓之时,便为此局。”公孙珣平静言道。“而保国,乃是受一姓一人之恩,又掌权势,故此为之谋;而保天下……莫说保天下了,只一句话,天下兴亡,虽匹夫亦有责!子敬!”

鲁肃长呼了一口气,赶紧从早已经神魂颠倒的陈登身侧越过,再度俯身称命:“臣在!”

“你莫非以为我公孙珣只是在保国,未曾保过天下?”公孙珣肃容以对,却不等对方回应复又看向了王凌三人。“彦云、阿粲、阿懿!”

“臣在!”

“学生在!”

“小子在!”

“你们只看到玄德、孟德是与我争国之人,但可曾想过,这二人也是与我共保天下之同志?”落日光芒渐消,公孙珣言语如刀。“我知道,这几年天下渐安,总有人觉得我失了锐气,醉心安泰,而忘了进取,但你们可曾想过,我与中原曹刘之间,这些年无一日不是在同心同力进取于天下呢?微斯人,吾谁与归?不但淮南中原士民要感激我,你们也该感激曹刘才对。”

“臣惭愧!”王凌当先领头俯身。

“不必惭愧。”公孙珣微微颔首感叹。“保天下与保国并不相碍,图雄争霸也不是什么不可为人知的鄙陋之事,唯独你们这些年轻人,想要建功立业之余,心里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才行……今日到此为止,使者远道而来,咱们举火摆宴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各怀心事的同时复又一同行礼称是。

当晚宴罢,众人自宿于铜雀台下的一处临时落脚之地,第二日方才浩浩荡荡,回到邺城。

而公孙珣回到城中,尚未来得及正式接见鲁肃,询问公事,便忽然于府中接到一个讯息,乃是戏忠亲自送来的。

“皇甫嵩……请辞司徒,求来邺城教授兵书?”公孙珣坐在案后若有所思。“这是有所察觉了?”

“未必是察觉,而是警觉吧?”戏忠在旁捻须从容作答。“毕竟是多年宿将,见得多想的也多。”

“刘虞呢?”公孙珣再问。

“太尉并无动静。”戏志才回答迅速。“中规中矩而已。不过即便是中规中矩,他也都第四次联手三公九卿催促将军你往长安一行,商议天子束发后的种种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