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须知饮啄繇天命(第2/6页)

待到两个介于少年与童子身份的小子转身离去,席中诸人方才渐渐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场中此事最核心三人身上——正是卫将军公孙珣、关东古文儒宗郑玄,与郑玄高足兼卫将军战俘清河崔琰。

平心而论,莫说是普通将佐、官吏,便是卫将军府的几位核心幕属此时也有些发懵……公孙珣已经来到济南数日,吕范等人早就做过汇报、沟通,这些幕僚们还以为即便是战俘一事出岔子也只会出在许攸、郭图二人身上,却万万没想到是崔琰。

实际上,面对如此情形,同为战俘的许攸和郭图也颇为意外。

“在下实在不知道卫将军为何对在下有如此成见,竟至于专门设伏……”崔琰缓了许久方才重新开口,却是姿态昂扬,声音洪亮。“崔某所言,俱出自公心,绝无邀名买直之意……”

“你虽无邀名买直之意,却有其实!”公孙珣打断对方凛然对道。“且正是如此自以为是,方才真正可憎、可笑!至于为何专门设伏于你,乃是当日你见袁本初时便有类似举止,便猜到你秉性难改!”

“可在下所言,哪里错了呢?”崔琰站起身来,继续昂然抗辩。“当日劝谏袁车骑收拢掩埋道旁骨殖,今日劝将军先存问风俗,再拯救流离……”

“这叫问死人不问活人,言道德不言实物!”公孙珣终于去看对方,却是愈发大怒。“青州两次大乱皆起于黄巾,而所谓青徐黄巾名为黄巾,实为贫民受迫至极,不得已聚集为匪,伪作旗号而已,岂是真正造反?袁绍入青州,你只让他收黄巾乱后骨殖,为何不劝他优容黄巾降卒,以至于今日复叛?!还有此次所言,便是安抚民政、收拾流离,难道不该从清查户口开始吗?户口、人口都弄不清楚,怎么救其涂炭?!而且青州黄巾数十万众再度为乱山中,曹操更是趁机吞并州郡,此时都在看我举止,观我动向,我若不展示威仪,怎么收降黄巾、震慑曹孟德?!”

崔琰一时憋住,周围诸人也纷纷肃然以对,而台下夏侯渊与毛阶更是面面相觑。

稍作片刻,旁边郑玄刚要开口劝解,却不料公孙珣越说越怒,居然直接起身一脚踹翻身前大案,却是再呼一人:“至于存问风俗……韩义公呢?!”

韩当慌忙扶刀出列下拜。

“你告诉他,十七载前,你随我第一次出辽西求学卢师于緱氏,途中我到冀州做什么了?”公孙珣以手指崔琰,怒目而问。

“回禀君候!”韩当当即回复。“十七载前,君候与卫尉、镇西将军、刘豫州、长安令等同窗自幽州往河南而去,乃是第一次离家,途中过钜鹿时便主动离群查看当地乡里,直言凡到外地当‘存问风俗’,末将当时随行!”

“见到什么风俗了?”

“见到弃婴满沟,豪强压迫,阉宦横行,官吏无动于衷,还有……还有贾超,贾超刚回乡中便因为得了君侯赏赐而被豪强盯上,不得不杀人求活,最后又只能求助太平道成事。”

“彼时县令我记得姓崔?”公孙珣冷冷追问。

“正是如今涿郡太守崔敏。”韩当继续俯首以对。“后来君侯在昌平与崔太守再见时还谈及往事……君侯问他,为何彼时如此昏悖,此时清明如斯?他说彼时昏昏在上,所以昏悖,此时赖有将军明明在上,所以清明。”

“听到了吗?”公孙珣扭头朝崔琰斥责道。“我未及加冠便已知初到一地即当存问一地风俗……何须你来教我?而且我行走天下,自辽东至西凉,自幽冀至兖豫,自河朔至东海,遍观各地风俗,早已经烂熟于心,天下风俗无外乎是豪强压迫、世族空谈,官吏昏悖、百姓无辜……青州难道能脱出此窠臼?你自己在这里张口便来,殊不知你这种人在我眼中正是青、冀风俗之耻!”

公孙珣一番怒斥,虽然比不上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也勉强算是三分之一个天子一怒了,也没人怀疑他的生杀予夺之权,故此人人震颤。然而身为当事人,崔琰虽然面色有些涨红,却始终立身不动,也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有其人须发颇长,为湖风轻轻所卷而已。

公孙珣见状也立即不再发怒,而是回头朝身侧端坐的郑玄失笑而问:“郑公,你与我卢师分属同门、情同兄弟,天下人都说你经学造诣更胜他一头,而经学又是天下之本……可为什么如今乱世之中,民有倒悬之苦,君无立身之所,他的学生都在披坚执锐救民于水火,而你的学生却都在夸夸其谈之余助纣为虐呢?是你收的学生都是跳梁小丑,还是卢师的学生都是眼中只存个人威仪的强权之辈呢?”

此言一出,崔琰再无镇定之意,便是在座的数十名郑学门生也纷纷起身,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台后数十甲士涌出,并拔刀相对。

“卫将军想多了。”郑玄赶紧抢在自己学生之前起身拱手相对。“老朽与子干情同手足,若非其人力荐,绝无受马师衣钵之可能,我们两个人的传承怎么会是相对相克的呢?依老朽看,乃是相生相补的……其为朝,我为野;其为武,我为文;其为刚,我为柔;其以务实,我以道德……卫将军,崔季珪虽有无知之语,却非是刻意敌对,乃是其人见识不足所致,本心还是好的。”

公孙珣当即再笑。

郑玄见状,赶紧再言:“其实,将军之前讨平董、袁,用兵为先,以威势、刚强为首,自然是正当其时,而且将来还要继续讨平中原、荆襄、巴蜀、淮扬,想来还是要继续维持威势的。但如今既然兵事稍解,且将军受命辅政天下,主政河北,以行政而论,光是用强恐怕也是不足的,而崔季珪的意思,无外乎在此,并非是要故意寻将军不是……且,且老朽的这些学生,多为无能之辈,若将军真觉得他们碍眼,或是觉得他们所学不精,何妨开释,让他们随我归高密读书呢?”

“郑公,天命是什么?”公孙珣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却让在场之人全部变色的问题。

“天命不彻,则天命不改!”郑玄肃容相对。

话说,郑康成这里一共引用了两个典故,前一个是《诗经》中的言语,原文是一个忠臣对周朝衰败、腐败的哀叹,但最后却重申了自己对周王朝的忠谨;后一个则出自《春秋》,原文正是‘周德虽衰,天命不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用在此处,一边是正面回答了公孙珣的问题,另一边却是表态之余直接警告了公孙珣。

“我不是这个意思,”公孙珣不由再三而笑。“我是想问一问郑公,天命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是天之意还是神鬼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