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崩坏(下)(第2/3页)

公孙珣身份低微,等到一群公卿、宿老、在京两千石,还有他们陈留的老乡、姻亲家属挨个上去问候告别完了,这才好拎着那根已经没有叶子的干枯柳枝上去和对方‘折柳相别’……没错,折柳相别就是汉代兴起的风俗。

话说,这蔡伯喈之前已然是和很多亲友哭的稀里哗啦,此时好不容易渐渐止住了泪水,面色微和,但抬头一看公孙珣,却又忍不住面色涨红,泪水涟涟:

“文琪是要以此来嘲讽我吗?”

刚要躬身行礼的公孙珣目瞪口呆,当即愕然反问:“蔡公说的哪里话?我今日诚心来送,怎么就是来嘲讽你的呢?”

“不是来嘲讽我的,为何要拿一根没有叶子的枯枝相送呢?”蔡邕闻言又是伤心又是生气。“枉我当日还想着若有不测,就把妻女托付于你,谁想到你竟然如此不留情面,当面揭短!”

公孙珣自然知道这没有一根叶子的枯枝有点不合适,但‘当面揭短’一词他着实茫然,便只好看向坐在一旁一个马扎上的人物——蔡邕故交兼举主桥玄。

桥玄拢了拢袖子,不发一言。

不过,桥玄身后一个眼睛细长到眯眯眼的矮个子年轻人却忍不住低头干咳了一声,然后轻声提醒了一句:“公孙郎中,蔡公是髡刑流放……”

公孙珣当即恍然大悟,然后不禁回头看向了蔡邕脑门上那显得格外突出的大号帻巾。

“文琪果然不知吗?”蔡邕难得气顺了几分。“不过便是不知此事,也不该拿此等枯枝相戏吧?”

“哎!”公孙珣一声长叹,赶紧解释道。“蔡公误会了。你看,自从上次你喊我去你家中托付万卷藏书之后,你我不就都晓得你要迟早有今日之厄了吗?所以,等到尚书台那株柳树发芽抽枝之后,我便心生感慨,直接折了一枝来养在家陶瓶之中,静候今日相送。以示‘留’蔡公之意乃是发于诚心,而非应景敷衍之言。”

如此解释,倒也说的过去,所以蔡邕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连道对方有心,就将那枯枝接了过来。

然而枯枝刚一入手,这蔡伯喈却不禁又是口鼻齐张,然后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这又是为何啊?”公孙珣气急败坏,愈发无语。

“我是在想。”蔡邕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勉力答道。“文琪这次折柳相赠,虽然无恶心而有善意,但这柳枝叶芽丧尽,干枯无生……文琪,你须晓的,我今年四十有七,已经垂垂老朽,既无子嗣,又无妻室,如今还被髡刑发配朔方,所谓九死一生,和着柳枝何其像也?!这不是天意借文琪之手告我,此去必尸骨无存也!”

话到此处,这蔡伯喈却是再也忍耐不住,直接抱着这根枯枝大哭特哭,乃至于捶胸顿足,嚎啕不忌!

而听到蔡邕如此解释,这蔡氏被流放的上百口,无论男女,也是跟着一起放声大哭,就连那才总角的蔡琰也是不知所措,拽着自己母亲的衣角哭闹不休。

这还没完,见到蔡氏举族皆哭,那些来相送的人中,别的倒也罢了,那些蔡氏姻亲、弟子也都陪着哭了起来……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亭舍中,哭声震野,不说田野中春忙的农户个个驻足发愣,道路上的行人个个驻足,便是旁边小河上的水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对此,始作俑者公孙珣只能尴尬无言,呆立当场。

然而,眼前这幅情形根本就不是装傻能混过去的,没过多久,坐在一旁马扎上一直没动弹的桥玄忽然伸出手来,直接拽了拽公孙珣的衣袖。后者无奈看去,却也只见到一张嫌弃至极的老脸。

公孙珣当然明白人家桥公的意思——你惹出来的祸你来平,且不说这么多人一起哭声音那么难听,光说这要是再这么哭下去哭岔气了,然后中风瘫一个……算谁的?

这道理当日没得跑,没看见袁逢和杨赐的前车之鉴吗?

所以,哪怕是无奈至极,公孙珣也只能长呼一口气,然后鼓足勇气上前一步,将那蔡伯喈的帻巾给一把拽下!

这下子,露出半个秃瓢的天下名士果然立即不哭了,周围众人也是惊愕当场,便是之前怂恿公孙珣止哭的桥玄也有些茫茫然了起来。

“文……”

“哭哭哭,哭有何用?!”然而,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公孙珣便将那帻巾狠狠掷在地上,然后厉声喝问道。“天下知名的蔡伯喈就这点志气吗?当日你在自家东阁笑言自己已经上书直斥朝中阉尹,自知不能幸免,然后将万卷藏书托付与我的时候,是何等风采?为何今日却是如此不堪?!大丈夫在世,敢做而不敢当吗?!”

这一番质问,真是让亭舍之外的公卿士人全都愕然无语,怔立无言。

便是那蔡邕,也只好拱手告罪:“非是我蔡伯喈敢做而不敢当,实在是我思及自己年已经四十七岁,老朽不堪,却又无子,所谓独特一身……”

“若是因此而哭,更是可笑可悲!”公孙珣勃然作色,愈发怒气冲冠。“我只问你,你蔡伯喈在哭时可曾去瞥一眼坐在你身旁的桥公吗?!”

众人纷纷看向桥玄,却见桥玄从容坐在一旁,面不改色,只是微微捋须而已……但众人却已经纷纷有所反应了过来。

“蔡公!”公孙珣继续大声斥问道。“你说你垂垂老朽,万事不堪……我问你到底何事不堪?”

“我……”蔡邕张口结舌。

然而,不及蔡邕回复,公孙珣却主动自问自答起来:“若论髡刑贬斥,你难道不知道桥公也曾经做过城旦吗?而且你才一次而已,桥公乃是三起三落!若论子嗣,你难道不知道桥公六十岁尚得一幼子吗?你才四十七岁,家中姬妾尚足,而且已经有一女,如此努力十三年,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子女双全?至于说老朽,更是可笑!”

话到此处,公孙珣却又不去看那面色涨红的蔡邕了,而是转过头来,对着身后面有哀容的各路公卿、名士言道:“诸位且看桥公,他已经年近七旬,却依然是朝廷根基,士人脊梁,无论局势多坏,都没见过他露出过半点哀容……如今这蔡伯喈不过四十七岁,就在这里唉声叹气、涕泗横流!诸公不去学桥公面不改色倒也罢了,可为什么还要陪着蔡伯喈这种人哭个不停呢?!当日我在蔡府上便说,时局越是艰难,我辈反而越要自强不息,努力奋发才对!难道是因为我年纪轻,诸位便把这些道理置之不理了吗?!”

此言既出,别人倒也不论,那身后的蔡伯喈却是连连拱手,口称有错。

公孙珣闻言赶紧转圜面色,先回身扶起了对方,然后又把地上的帻巾给拿起来,亲手帮对方裹住了露出半个秃瓢的脑袋,这才携手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