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裂变 17

兵歌(13)

我停止写作几个小时的原因,是想让自己彻底清醒一下,能够理智地看待我的特战生涯中的这段伤心往事。当年的小庄不怕死,别说是演习,就是真的战争,只要一声令下,小庄就敢赴汤蹈火。士兵的鸟其实就是这个概念。

但是我不知道那件事情我到底该怎么看待,我现在是知道了,但是当时是真的不知道。我在那种难言的懵懂中得出的结论就是——何大队出卖我们弟兄。

是的,他出卖了我们弟兄。

换句话讲,这还只是演习,他就出卖了我们弟兄。如果是战争呢?那我们弟兄就是死了也不知道啊!

我相信如果是真的战争,我们没有人会投降(狗头高中队也不会,虽然他是个孙子但是他还是个军人),一定会抱着自己的步枪绝望地高喊“日你奶奶的”,绝望地射击,在弹雨中抽搐我们自己年轻的身躯,到死还坚守着自己是一个士兵的信念、一个士兵的誓言。我们就会这么在一起,为了一个假目标、假基地、假任务死去,到了天国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死的……

而我们,是被故意出卖的。

出卖,在弟兄的情谊中,是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我长到18岁,第一次被出卖。

我一直是个重兄弟情谊的人,从小就是。

我留在狗头大队,不光是我知道我是个军人了,我的一切属于我的祖国和我的信仰。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的兄弟们在这儿。这里面当然不包括狗头高中队,有马达,还有……我们后来一直不敢提及的生子他们,还有炊爷、狗班的狗子等许多许多弟兄,还有一个,甚至是占据了最重要地位的,就是大黑脸军工老大哥——我们的何大队。

我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的父亲一样,我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我们敬佩他、信任他、热爱他,就像对我们的父亲,我们可以为了他的命令去死,毫不犹豫。

但是,我被他出卖了。

我们十几个弟兄都被他出卖了。

出卖——这是个多么严重的罪行!

在我心里,这比什么罪行都严重。

但是,这是真的。

我想不相信都不行。

18岁的时候,我心中的火焰就是这么在燃烧。我的呼吸变得急促,我的血液变得沸腾,我的眼睛变得血红。

我的父亲……出卖我。

18岁的我,就是在承受着这种内心的折磨。

直升机在空中滞空,开始降落。演习并没有结束,但是在特战中我们其实已经以微弱优势赢了——群猫无首是个什么概念?老猫都退出演习了小猫还能怎么蹦跶?军事主官就是军事主官,你临阵换将?谁能指挥得动这帮特种兵?换个外行?还是换个原来的副大队?——都没戏,谁的部队谁自己知道,换将后战斗力是大打折扣的,不是不能打了,是很难打了—— 一支鸟气冲天的特种部队,部队长就是鸟气的灵魂,这对士气也是一个严重的打击。

狗头还是赢了,虽然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狗头何大队还在,基本上所有的老士官和部分青年军官都还在。而且士气上就占了一筹。

所以,其实无论演习结果如何,狗头在特战这一亩三分地的地位是不可动摇了。

失去了指挥的交响乐团会是个什么德性?你乐手的素质再高有个屁用啊,再给你换一个对原来的全部谱子和乐手特点都还不熟悉的指挥,那还能听吗?

战争,也是一样。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小猫们注定蹦跶不出什么结果了。

狗头赢了。但是不是我赢了。我与狗头无关。

我坐在直升机上就是这么想的。

我在演习中阵亡,按照演习规则,我可以退出演习,回到原来的部队休整。

我就坐上了导演部的直升机,回狗头基地。

但是,那里不再是我的家。当阵阵朔风吹着我的脸,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不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不会这么……出卖我。

一路上我可以看到群山、丛林、河流……当然,还有中国陆军、那些野战基地、交错的火线、主战坦克兵团、机械化步兵部队。

但是,不再是我的陆军。

不再是了。

我靠在直升机的舷窗旁,闭上眼睛。

我知道,胸中的火焰在燃烧。

我不再是中国陆军,我不属于这个陆军。

万念俱灰是个什么味道?不要说你们有多成熟,我18岁的时候就尝试过了。

直升机缓慢地下降,下降在狗头大队的林间基地。

“到了!”陆航的哥们儿招呼我。

我睁开眼睛,笑笑,眼泪就掉下来,我拿起自己的背囊武器和头盔跳下去。

螺旋桨扇起的飓风吹散了我脸上的泪水。

警通中队的弟兄们上来拥抱我,把我举起来扔得很高,他们欢呼着、跳跃着,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高兴: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连原装德国狗爷也在狂吠,好像也在庆祝这个狗头大队难得的节日。

来往的干部们都笑着看着。

远处还在做饭的炊爷们也对还在空中的我举起手中的大勺,也在喊:

“锤他狗日的猫头!锤他狗日的猫头!”

我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英雄,但是我的脸上没有笑容。

警通中队的弟兄闹够了,才把我放下来。

警通中队的中队长就过来笑着说:“辛苦了啊!大队常委都在等你!”

我不说话,掂起自己的背囊头盔武器径直走向大队部。

回忆中我看到四周的干部和弟兄都诧异地看我。

炊爷也诧异地看我。

连德国原装狗爷们也诧异地看我。

我不说话,只是阴沉着自己的脸走向大队部的大帐篷。

帐篷前站岗的哨兵就立正,还敬礼。

但是我没有还礼,就那么进去了。

回忆中我看到他们诧异的脸。

但是我什么都不顾了,就那么进去。

我看见大队常委们都坐在会议桌边。

我看见了他。

他的背后是一面军旗。

他也看着我。

我的背后是帐篷外嘈杂的基地。

我喘着粗气,不说话,就是那么死死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大黑脸上毫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