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7页)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我……靠。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