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7页)

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对视着,想的完全是同一件事情,同一种心情。

师长:“能克服吗?”

王庆瑞:“能克服。”

师部会已经开了很久,很多的空茶杯又续上了水,很多的烟蒂被摁灭在烟缸,满了的烟缸又换上空的烟缸,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个痛苦的进程。

师长:“照顾好他们。”

王庆瑞:“只怕他们不要求照顾。”他看着会议桌,眼神像看着具体的某个人。

师长需要三五三团尽快拿出重编部队的初步方案。王庆瑞叹气:“不是一个人,不是一群人。是整支部队,需要时间。”

师长:“我希望我的军官有这样的概念,我们最缺的就是时间。”

王庆瑞闭上眼睛想了想,这小小一瞬,一丝痛苦之色从眉间掠过:“一个月。”

“一个月,要具体到人。”

“当然要具体……”王庆瑞停顿了至少五秒钟,像是怕惊扰到往下要说出的两个字——“到人。”

就在师部召开这次回忆的同时,史今走上了他当兵生涯的最后一段路。高城最后一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

史今像在做梦:“要求?”

“说具体的,工作落实,户口……不穿军装了,要考虑现实。”

“可不是。”

“说呀。”

“有要求。”史今想了很久。

高城:“说。”

史今:“总是说我们在保卫首都,可我……从来没见过天安门。”

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哭,又像是要笑。过了一会儿,才静静地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高城僵直地坐在吉普车驾驶座上,他等着史今上车。

史今上车时,整个宿舍空地外的活动都停滞了,那是完全公开的秘密。

高城开着车。这辆漆着迷彩,裹着伪装网的吉普车挤在城市的车流里像个异类,并且它已经迷路,还压过了停车带。高城正在路口跟交警交涉,频繁地说,间杂着敬礼。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高城终于搞定,火气冲天地回来:“我在这里长大的,可我永远搞不懂这里的交规!”

史今:“好漂亮。”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在他眼里近似天堂。

高〖BF〗城:“每〖BFQ〗次回家我都恨不得呼叫空投!直升机大队,呼叫支援!二环又堵啦!”

史今:“真该叫三多和六一都来看看。”

同一片天空下的许三多正在纠正一个射手的姿势。他似乎能听见有人叫他一样,看看湛蓝的天穹。今晚无雨,有星。

高城和史今已经接近他们这趟旅途的终点,高城将车并入慢车道,让史今能看清周围的一切。

史今看了一会儿就不仅是在看了,在哭,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但他仍在看,车再慢也有个限度,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

一包纸巾递过来,高城尽量不看他。

史〖BF〗今:“我〖BFQ〗班长说,有眼泪时别擦,由它自己干就谁也看不出来。”他微笑,“这叫自然干。”

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真的过得很快!

王庆瑞的车在师部办公楼前停下,他仍坐在车上没动,把手上的一份文件又翻了翻。司机并不想打扰他,轻轻地把车熄了火。王庆瑞意识到什么,把材料合上,塞回厚厚的牛皮纸卷宗袋。那是份三五三团的整编方案,师部会议上议定本月必须呈交的东西。王庆瑞下车,进师部,缓慢而沉重,忽然有点像个老人。

等他再次从师部出来时,手上已没了那份文件,心情仍然不爽利。他在上车时发现了许三多,后者正拎着自己简单的行装在等待。王庆瑞将一只手伸到方向盘上摁喇叭。

对忽然看见一个本团人的许三多来说,实在是惊喜,即使是个团长。他跑过来。

许三多:“团长好。”

王庆瑞似笑非笑:“幸亏你只教一个月,表扬你的电话我都接烦了。”

许三多:“对不起。”

王庆瑞当然不是要为这事兴师问罪:“在干吗?”

“这边没事了,我在等车回去。”

“明天才有车去三五三。”

“那我碰碰运气。”

王庆瑞苦笑,因为有个人会蠢到等一辆明天才会走的车:“你运气不错,有辆车走了。”

许三多立刻四顾:“哪辆?”

王庆瑞:“这辆。”

许三多不吭气了,和本团团长同车,不用想他就沉重起来。

王庆瑞:“你宁可多耗一天吗?……我一路也想有个说话的伴呢。”他发现这个对这个人不大有用,所以很快换了一种语气:“上车,这是命令。”

许三多上车,和他的行李缩在车后座的一角。

车在驶,轮在转,车里人各种的心事也在转。说是要找个人说话,却弄上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的家伙,王庆瑞也只好找话说。

“许三多,还在背技术资料吗?”

“不背了。那很傻……而且,很多更有用的事情……要做。”

他不太敢确定是对是错,也许该囫囵吞枣背了回去。

“那做什么?”

“看书……咱们图书馆目录从A到Z,我才看到D……没时间。”

司机咬着牙乐,王庆瑞则看不出赞同与反对:“你是这样看书的?从A到Z?”

“我不知道怎么看……我没文化。”

他是准备迎接批评,但王庆瑞不再说话,一只手指轻轻扣着车窗,好一会儿:“钢七连怎么样,许三多?”

“我在努力。”

“不是查你的表现,是问你的感觉。”

“好。”

“怎么个好?”

“好就是好,就是……很好。”

王庆瑞看着车窗外有点茫然,他是理解那个简单的字的,尤其从一个兵嘴里说出来:“如果没了呢?”

“怎会没了呢?”

“我是打个比方。”

“为什么没了呢?”

王庆瑞:“假如……”他从车内的倒镜里看见许三多,那位是真真切切地已经开始发愁,他笑,“就是开个玩笑。”

许三多点点头,机械地笑笑。王庆瑞暗暗地叹着气:“你知道吗?以前我就盼换装新型主战坦克,现在真要换了,我又害怕。因为老坦克是四人乘员组的,新坦克自动装弹,只要三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BF〗多:“明〖BFQ〗白。因为三个就要走一个。”他近乎庆幸——幸好七连是使步战车。

王庆瑞:“跟你的战友分离过吗?许三多。”

“有啊。”

“挺得住吗?”

“挺得住。”

听许三多这么说,王庆瑞心情多少好受了些。可许三多跟着又说了:“就现在。我跟他们分开一个月了。还好,挺过去了,我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