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8页)

死啦死啦也终于不再和他的狗兄弟纠缠,爬了起来,掸了掸灰,然后敬了个礼——我甚至记不起来他曾几何时敬过礼。

虞啸卿还了个礼,手仍摁在他的柯尔特上,我毫不怀疑他会拔枪来那么一下,就像对现在仍曝在怒江东岸的特务营长。死啦死啦站他面前也衬得有点儿萎,刀锋总是比棉花夺目。

“幸虞团座力挽狂澜,重筑江防……”他说。

虞啸卿说话跟砍刀也似,立刻就把他的话砍断了,“命里事,份内事。说你的事。”

死啦死啦涎着脸继续说:“……又一言九鼎,及时发炮,这里无分军民,一条命都是团座给的。”

“老百姓的命是他们自己的。你们的命,临阵脱逃得来的,那就不是份内事,是我最恨的事。”虞啸毅说。

“我下的命令,他们……”死啦死啦说,然后他看了看我们,“一直都不错。”

虞啸卿点了点头,“很好。能让一伙散兵溃勇打这种绝户仗,你本该是如此对他们。与他们无关,我知道了。”

于是死啦死啦鞠了个大躬,把手里的东西奉上,“总之,大恩不言谢。”

虞啸卿根本就没去看死啦死啦手上的那支南部式,“我不爱用倭寇的器物。”

死啦死啦解释道:“南天门上打来的,原主是个中佐,枪柄上有他的名字。”

虞啸卿看了看枪柄,“立花奇雄,日军竹内联队副联队长,身世显赫,论谋勇却有纸上之嫌。真货教假货给毙了,可见英雄不问出处。”

死啦死啦就着那话里藏刀,可劲儿干笑,“如果南天门用兵的是虞团座,恐怕竹内本人的佩枪也要在这里了。”

“你这一顶顶高帽子扣过来可不教人讨厌?我不擅打无准备之战,如果南天门上是我,打得还不如你。”虞啸毅说,然后掂掂那支枪,“谢了——抓了。”

那家伙不形于色,两句话间的落差也实在大了点,他那些亲随可不管这些,抹了死啦死啦的肩膀就要上绳子。

虞啸卿说:“军人须有敬重之心。”张立宪何书光几个人仍在生绑,他们大概除了虞啸卿也不敬重个什么,于是虞啸卿吼道:“铐子!不是绳子!”

那几个人总算明白过来,换用了较为文明的铐子,死啦死啦扎煞着双手琢磨刚戴上的铐子,他总算是还幸运,我们都见过特务营长被绑得像头待宰的活猪。

我还不是那么意外,而对其他的二十个人来说,这个转变也实在太突然了,他们还没有鼓嚣,只因为宪兵们的枪虽然没有举起来瞄着我们,但确实是有意无意地对着我们,迷龙刚往前走了一步,立刻被何书光警告性地指着鼻子,而那支没上药的鸟枪也被人拿走了。

我止住迷龙,“别动!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迷龙看了眼我,又瞪了眼何书光,最后看着死啦死啦以寻找一个答案。

死啦死啦很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让他回到我们中间,顺便向我抱了个揖以示谢意,他做这些时像在炫耀他有而我们没有的手铐,“照顾我老弟。”

我知道那说的是他的狗,“倒怕你老弟把我们吃了。”

他乐了,于是低下身揉了揉那条狗的头,他也许说了什么,也许根本啥也没说,但那条狗的反应让你只好把它当人,而且是当一个思维极成熟的人对待,它闻了闻那副手铐,然后用一副悲伤的表情看着死啦死啦转了身子,在人的指引下上了那辆卡车——它甚至连低鸣也没有一声。

反倒是我们人,诸如迷龙、不辣这样的人,需要我一手抓着一个,用言语压制:“别胡来,真为他好就别胡来。”

阿译问:“为什么?”

我看了眼他那悲伤而沮丧,苍白的脸,我动了动嘴,什么也没有说。

而张立宪过来,向阿译敬了个礼,阿译茫然得忘了回礼。

“你说过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成员?”张立宪问。

阿译看着他,说:“……你是十七期的。”

张立宪却并不是来攀交情的,“长官叫你过去。”

叫他去的却并不是虞啸卿,那个一脸庸人相的五旬军人用目光向他示意,虽世故,却友好得让阿译寂寥的心里顿生暖意——那个人戴着上校衔,但你无法从那上头判定他的身份。

阿译立刻颠颠地,带着十七八个疑团过去。

而虞啸卿看了眼已经装好死啦死啦的车,看看我们,如果看车时他还有难以压抑的敬重和惋惜,看我们时他立刻心生了厌意。我耷拉着头,迷龙搓着泥,不辣一只手伸在裤裆里,郝兽医……光冲他那副老相也是没卖相的,更遑论军容。

“似军似匪,似民似贼。”他惨不忍睹到干脆把脑袋转向了他的手下,“给他们找个地方打理好。这样子放出来要叫禅达的乡亲对我军顿失信心。”

然后他转头走开。

车驶动,人分开。虽然很累,但轮子与我们无缘,我们仍站在那里,那条狗像有什么要说似的向我走近了几步,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它,它看着我,我很茫然,它很悲伤。

何书光吆喝着:“走啦走啦!团座说不要晾在这里!”

我们开始在车尾的烟尘中开动我们的双腿,物资紧烧的是劣质油,那烟呛得我们只好低了头。

显然禅达人并没有觉得我们丢了军队的人,他们不断打乱我们本来就不成队形的队形,把我们刚才没来得及吃完的东西塞到我们身上。我低着头,看着贴着我在走的那条狗,每当它靠我太近时我便闪远一点儿,我的视线外边,押送我们的兵在喝叱,但食物仍在塞来,剩下的花枝仍然掷在我们低垂的头上,然后落在地上被我们的脚踏过。

阿译回到我们中间,手上立刻被人塞了一个巨大的榴莲,他拿着那玩意儿的难堪表情让我在这一路沉默中亦觉得有趣。

我说:“阿译,以后你可以拿它做聘礼。”

那家伙居然很正式地回答:“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实在想笑,说缺德话让我稍抬起了头,然后被一枝花掷在我的眼角。

这是一枝扔得最缺德的花,它是那种长了刺的植物,而一路旋转着飞来,花梗正好扎在我眼角最敏感的地方。我顿时痛得昏天黑地,捂了一只泪水滂沱的眼睛寻找那个肇事者。

肇事者站在离我两三米之外的路边,捂着嘴,手上还拿着几枝没来得及扔出来的该死的花。她瞪大了两只眼睛瞪着我,我用一只还能使的眼睛瞪着她,她的惊惶、我的愤怒顿时都成为不可思议。

押送者在喝叱我的停滞,不辣在用湖南土话回骂,郝兽医撞在我身上,这些喧嚣,连同长期战争带来的伤创、死啦死啦留给我们的茫然,连同我处身的这个渣子队和禅达,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尽量用一只眼,再加上一只拼命睐着、流着眼泪想派上用场的眼,看着小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