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4页)

村子里又静寂下去,像一个人都没有吵醒,天即便大亮,每家每户仍门窗紧闭。大家都在等着先出门的勇敢者。翠儿躲在屋里,耐心地等着,等着,等得孩子都已醒来,喝下她胡乱熬就的粥,仍听不见谁家的门发出吱呀,谁的脚步在村路里走动。略微有些声音,必是那些倍感奇怪的野狗,蠢得分不清石头和麦粒的母鸡。山西女人昨晚住在隔壁,她定是用了十分的忍力才没有爬上墙头和她说起此事,郭石头的死或让她再不敢这么做。翠儿坐在了院子里,这前所未有的黎明里的安静,让她更知道这战争的内里。郭石头不是死于鬼子的皮鞭和狼狗的牙齿,而是死于每个村民的猜疑和推脱,老人们说,羊群里总有一只被挤出群外,让绕着羊群窥伺的恶狼叼走。

今天,谁先走出家门,谁就是那只羊。

翠儿想明白了这事,黎明便不可怕了,总会有这么个蠢人的。她耐心地洗漱了,喝了粥,给自己煎了个蛋,吃了从集上买回来的最后一块熏卤肉,再拉了屎,喂了驴,喂了鸡,给有盼拿了尿布洗了,直弄到实在没有事情可消磨这寂静了,终于听见村道里走出个人来。这定是男人的脚步,一步步走得踏实,像每一步都算过尺寸和深浅,又像故意用力踩踏着什么,后面还跟着一个狗一样的碎步。翠儿对这脚步再熟悉不过,村民们也不会是聋子,大家都和她一样拉开了门,看着袁白先生穿着他踢死牛的千层布鞋,目不斜视地背着手走过,鳖怪在后面快步跟着,慌张地看着每家每户的门。

翠儿在那一刹感到的不是庆幸,而是羞愧。她忙穿上鞋走了出去,村路上走出和她一样心思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将野狗挤向角落,他们在沉默中走在一起,他们咳嗽着,彼此点着头,但并不交谈,连眼神的交流都不要,他们只是簇拥在这个实际并不老的老者身后。这老先生走出来了,大家的担心便不是担心了,而村民们更不能让老头一个人走出去,这是板子村遮风挡雨的屋顶,可漏不得。

袁白先生并没有因村民的尾随而改变脚步,他都懒得去看他们呢。他踩着外八字的步子拐出东西向的村路,往南走了几步,大槐树便近在眼前。村民们发出咿呀的惊叹,一时吓停了脚步。大槐树一共有五支粗壮的分叉,四个奔东南西北,最大的一支直指天空,可这一支已断得垂落下来,茬口处碎烂不堪。它零碎的枝叶落了满地,像经过一场罕见的风暴。而再往前走,村民们就像羊一样聚拢起来,他们看见炮楼坚定地屹立在那里,鬼子的太阳旗仍在迎风飘扬,鬼子和伪军们整齐地排在炮楼下面,旁边的一间房屋冒着淡淡的青烟,它们面前有两匹高大的战马,上面坐着穿戴得一丝不苟的田中和手持战刀的本间宏。

田中看到了村民们,对他们招了招手。他的动作是和善的,并没有带挑战和怀疑的意思,但它仍阻止了村民,连袁白先生都停下来了。

汉奸刘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他低着头迈着碎步子,像一颗直着跑的瘦冬瓜。

“太君让大家都来看看,匪徒们都被打死了。”汉奸刘边跑边喊道。

翠儿紧张地向后缩着,突然碰到同样紧张的山西女人,她一把抓住了翠儿的胳膊,故意问着谁也不会回答她的问题:“咋回事儿,这是咋回事儿?”

炮楼前面躺着一排人,约摸十七八个,还有两三个活的,自然捆在木桩子上,只是扒光了衣服,赤条条挂着血。炮楼子上弹痕处处,几个伪军或捆或扎着绷带,三十多个鬼子仿佛个个毫发无损。乡亲们按着汉奸刘的指示站住了,那些尸体糊满污血,脸却一个个擦得干净,他们穿着奇怪的衣服,有的和抓走老旦的人打扮一样。

不知是被挤得还是自愿的,翠儿竟站到了这些死人面前,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听见心在肚子里擂鼓般蹦着。木桩子上的三个人淡淡地看着村民,中间那个脸上带着轻蔑。这几个不看都不行,翠儿一个都不认得。旁边蹲着像要吃了他们的大狼狗,狗的舌头上挂着丝缕的血肉,随着舌头的抖动晃悠着。

“大家都来认一下,看有没有认识的?”汉奸刘指着尸体们说。

这当然是废话,那里躺着亲爹也没人敢认哪,翠儿一个个看着那些脸,真是没一个见过的,连李家窑的那些兵好像也没一个。她不由纳闷起来,瞅了瞅站在一旁的汉奸刘。汉奸刘和没事人一样,只盯着站在前面的袁白先生。

田中磕了一下马,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汉奸刘躬着腰听完了,大声说:“田中太君说了,匪徒昨夜想进攻板子村,洗劫各家各户,皇军和维持会友军奋力作战,全歼了这支骚扰本村一两年的匪徒,活捉了匪首等人,他们将送去法庭接受审判。从今日起,板子村限制令暂时取消,感谢全村各户对皇军和维持会的支持,大家继续和平的生活吧。”

汉奸刘还说了不少,翠儿已经听不进去,眼前的事让她云里雾里,汉奸刘的城府令她无法揣度,田中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这一切,只能等着神出鬼没的郭铁头来了才能明白。

“扯淡!”袁白先生重重说了一句,扭头就走。其他人却不敢动,大家都害怕地看着马上的田中一龟,却见他只微微一笑,那笑比本间宏始终攥着的军刀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