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第4/6页)

“石头呢?”翠儿做出凶样,语气故作冰冷。

“打狗的石头,俺抱着它作甚?”有根轻蔑地瞥了眼谢大狗。那小子哭声陡大,满地找石头,摆出了拼命架势,谢国崖大声呵斥着,一副老子在此你怕谁的样。

“翠儿,这事得有个说法!”谢国崖又坐下来,掏出老烟袋要点上。

“俺家有根打坏了你的大狗,可你家大狗打坏了俺家有盼,鼻血流得哗哗的,这你就看不见了?”翠儿不买他的账,老娘是谁?还被你个痨病鬼欺负了?

“你家有盼的血俺没看着,大狗的血还在流,这俺看得见。就算是有,大狗也重多了,扯不平。”谢国崖点起烟,旁若无人地抽,他放任儿子的血呼呼外流,要点说法看来比这孩子的伤口还要重要。

“说法没有,想要你就找鬼子要去!”翠儿生了厌,撂下一句狠话。

“俺可没那本事,既不认识拿枪的鬼子,也不认得翻墙的汉奸,咱村里的事是咱自己的事,俺不去丢那个人。”谢国崖呵呵坏笑,一句话便戳痛了翠儿的心。

翠儿知道自己愤怒了,脸色红里带青了,可她不能发作,发作便是认了,可这口气吞得不易,硬生生挤在喉咙,仿佛卡了块粘豆包似的。懂了事的有根却不干,小脸竟然气白了,他操起一根粪叉,指着谢国崖叫道:“痨病鬼,敢骂俺娘,俺插死你!”

有根挺叉便刺,扎得谢国崖蹦跳起来,呀呀叫着向门口跑去。翠儿本想拦着,见谢国崖如此稀松,便抱着胳膊呵呵乐。谢国崖跳出了门,眨眼又蹦回来,手里多了根粗长的木棍。

“小逼崽子,跟你爹一个驴性,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谢国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棍子就要打。翠儿自然急了,伸开双臂抱住有根,愤怒之下,泛上一股熟悉的难过,那是没有男人的酸楚。

谢国崖停了,门口走来了戴着棉帽子的汉奸刘,穿着白边儿棉鞋,灰色棉裤,暗黄色的棉袄,棉袄里鼓囊囊的,想必是手枪别在里面。他拎着一只烧鸡和一包点心,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国崖。

“呦,刘……大哥。”谢国崖放下棍子,挤出夸张的笑。汉奸刘像没听见一样,看了一眼翠儿,又看了看露出脑袋的谢大狗,指着炮楼子说:“到那边找人包扎一下,上点儿药。”

“不用了不用了,抹把土就好了,不碍事,不碍事。”谢国崖脑门冒汗,拉过孩子,用手捂着孩子的伤口,像怕让汉奸刘看到丢人一样。

“那就走吧,伤口不小,天也冷,孩子别受了风。”汉奸刘说。

“好,走了,这就走了。”谢国崖说。

汉奸刘不再管他,迈进门槛大摇大摆走向翠儿,像回自己家一样。谢国崖揪过大狗,那孩子真像见了狗似的,扭脸便不哭了,跟在他爹身后低头走去,走了几步他爹又走不动了,他便搀着他爹去了。

“翠儿,弄了点吃的,做点晚饭吧。”他说得很……理直气壮,简直比老旦当年还要自然。翠儿狐疑地接过东西,见汉奸刘微笑着站在院里说:“我向太君请了假,吃了饭回去。”

翠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沉重,带着感激,还有最后的无奈。她满心苦涩,而这苦涩里竟长出新的愿望,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但到底什么是对,没有谁能给出答案,鬼子不能,汉奸刘不能,袁白先生不能,或许能给出答案的,终归是漫长的岁月和悠悠的带子河。

真是一顿奇怪的晚饭,翠儿炒了个葱花蛋,又炒了土豆丝,昨天蒸的馒头锅里一蒸,又让有根去郭家小铺里打了烧酒,她悉心地撕开烧鸡,将它扯成不大不小的块儿。汉奸刘进屋脱了棉袄,掏出糖果,在炕上逗着有盼,摸着他苹果般的脸蛋儿,教着他不知哪里的歌谣。翠儿在炕上摆了短腿儿方桌,擦得油光锃亮,摆上干净的筷子,又去洗了把脸,对着半个镜子仔细梳了头发,绾了发髻,换上那件集市上做来的棉衣,才掀帘子走出里屋。

有根和有盼早等不住,汉奸刘将两条鸡腿给了他们,自己啃着干瘦的鸡爪。他对孩子的笑感动了翠儿,孩子对他的容纳令她倍感放松,虽然他挂在墙上的枪令她害怕,但这一屋子仍显得暖意融融。去打酒的有根定被多嘴的人轮番盘问,今天这顿说明一切从此再不用解释。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家,也不曾站在屋角看着炕上老小如此和睦,从前只有汗流浃背的老旦,一边擦着汗一边夹着菜,吃了好几口才会抬头,对着她笑出满嘴的馒头。她不再感到悲伤,思念的痛苦无法给她更多的勇气,远走高飞的老旦也已不能主宰她的日子,对悲伤回忆的妥协是对孩子的残忍,她不知多久没见过两个孩子这样快活。

汉奸刘见她这样出来,盘着腿放下鸡爪,微微笑着看她。“辛苦了。”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炕。

翠儿也微笑着坐了,看着两个贪吃的小子。有根吃得来了精神,竟要喝壶里的酒。翠儿拗不过,汉奸刘就给他倒了半杯,这小子一口干了,大张着嘴还要,不给就哇哇叫,翠儿打屁股也没用,汉奸刘让他玩子弹壳也不行,便只能再倒上。这半杯下去,有根便靠在汉奸刘腿上睡着了,有盼吃个傻饱,困意也爬上了头。翠儿便抱着两个小子去了隔间儿,哥俩一个被窝放好睡了,又看看黑下来的天,才忐忑地走回去。

汉奸刘端着杯看着窗外,窗上的棉帘子呼呼作响,北风来了,这将是个酷冷的寒冬。他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慢慢喝了杯里的酒,嘴巴嗫嚅半天,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而到了嘴边仍是简单的几个字:“没吃饱吧?”

“饱了,平常吃肉少,几块儿就顶住了。”这倒是实话,翠儿的心和胃都满满的,早已饿意全无。

“再过一个月我就走了。”他说完,又指了指对面。翠儿哦了一下,浅浅坐在炕边儿。

“为啥?”她问。她拿起酒壶想给他倒,他拦住了,摆了摆手。

“不喝了,酒量不好……前方战事激烈,需要翻译。”他说着皱起眉,摸了下并不浓密的头发,“仗已经打到湖南和四川,谁输谁赢,就看这一两年了。”

“你不去不行?”翠儿带足了关切问。

“不行,满洲来的翻译死得很多,人不够。”他摇着头放下筷子,散开腿挪离了桌子。翠儿忙站起,连桌子带菜端去厨房,再洗了一块手巾,倒了一杯热水,递给要抽烟的汉奸刘。

他微笑接过,擦了嘴又擦了手,冰凉的手巾令他振奋起来。

“不说这事了,孩子睡了吗?”

“睡了。”

“点上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