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绝望的老旦(第4/9页)

“就跟我和二子一样啊,这小子,真让我挂念啊。等二伢子治完了这一阵子,不管效果好不好,我带他回湖南老家,黄家冲里有的是人照顾他。”老旦摸了摸二伢子的脑门,微微叹了口气,“黄家冲的人,一个都死不起了。”

第二天一早,老旦便来到法院,通报之后上了楼。刘副院长一脸焦容地等着他,见他来了便离了座,问他有没有吃早餐。他一声不吭地给他倒了咖啡,放了点心,摆弄了半天无关紧要的东西,才叹着气说:“老弟,郭二子的事只能按死刑判了,这是法院刑事委员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虽然我是主办法官,但委员会一致认定死刑,我一个人反对也没用……”

老旦刚喝下一口滚烫的咖啡,竟觉得喝了一口冰水下去:“那……他死定了?”

“我只有一个办法,但你要能配合好。”刘副院长趴近他耳边说,“死刑十五天后执行,执行之前你找个人换进来,警察厅看守处有我的人,你想办法换一个替死鬼进来。”

“这……”老旦梗在沙发上,脑袋里嗡嗡作响,“去哪里找这样的替死鬼?”

“那只能你想办法,以前有人这么干过,找个乞丐打晕了,或是找个流浪汉打个半死,最好再割了舌头,往里面一扔没人认得他,你要是能找个和郭二子像的最好,找不到也没关系,拉去刑场之前人就基本弄死了,枪决只是个形式。”刘副院长说完犹豫了一下,“只是,你还要再花点钱……你知道,警察厅的人也要打点……”

“钱倒可以想办法,可是这人……这事有点伤天害理啊。”老旦放下茶杯,屁股针扎一样难受。

“老弟,非常之时要有非常之法,给兄弟救命,你还管那些作甚?不瞒你说,我在这个位子上,这种事见得多了……”刘副院长又给他倒上咖啡,还加了一勺糖,“还有十五天,你要在十天之内把这件事办好,准备好了打我电话,记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刘副院长说罢站起身来:“你先回去想想,我一会儿要开庭了,不能和你说了。”

老旦晕乎乎走下台阶,出了法院的大门。他暂且消化不了这个问题,便坐在法院旁的台阶上抽烟。法院前面是一条宽阔的街,地上有炸弹炸过的坑痕,对面一个银行的楼炸去一角,崭新的红砖填满了炸烂的缺口。街上的天空是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地蓝着,除了用于防空的枕头样的大气球,便是空荡荡的蓝。街边的店铺支起阳伞,二楼以上的便挂出了招徕顾客的广告,那上面多是画得粉嫩的女人。抽完一支烟时,街上的人渐多起来,汽车响着喇叭,人力车响着铃铛,偶尔有肥胖的警察吹起笛子,那声音听着让人尿紧。穿着西装和长衫的男人们匆匆走过,化了浓妆的女人们走得更急,可她们仍会在商店橱窗前停下一阵,看着里面新挂出的衣服。街口那边有十几个脏猴一样的小孩,或坐或站,每人拿着一个破碗伸向来去的行人。他们并无悲戚之色,有的还乐呵着,为伙伴流出的鼻涕或是露出的鸡鸡哈哈大笑。

老旦又点了根烟,他在这普通的早晨倍感茫然。这是一座战争中的都城,是支撑全国抗战的大脑,有着他没见过的大气和繁华,却也藏着他不能理解的黑暗。它们比战场上的鬼子更为可怕,让他开始质疑那么多弟兄为这个国家牺牲的意义。

“二子,你看你,搅和了多大的一件事儿呦。”老旦扔掉烟头,费力起身,马路对面的宋川看到了他,忙开车转了过来。老旦上了车,装作没事人一样说:“走吧,咱瞎转转,哪儿热闹就去哪儿。”

宋川转着眼珠儿开了车,在繁华的街头缓缓前进。老旦看着这陌生的城市,繁华下掩不住战争的疮痍。听说去年鬼子大规模轰炸重庆,死了很多人。老旦又看到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新的爱情电影,街上的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该发愣的发愣。警察驱赶着乞丐,锃亮的轿车将光鲜的人放在酒店门口。商场门口仍有卖花的姑娘,几个打扮入时的女人指着橱窗在兴奋地交谈。这一路的细看让他有异样的感觉,这世界,这中国,这都城,其实远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和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只是这浮在水面的蝼蚁,他们就是为战而战的,而那些深黑的湖底,藏着这世界深不见底的真相,再多的血仍只能染红它的表面。

“你看,日本人。”宋川指着一辆车说。车上正跳下一些穿日军军装的人,有的捆着双手,大多面无表情。

“是俘虏吧。”老旦回过神,说,“他们也愿意当俘虏了?看来鬼子的心劲儿是不行了。”

“嗯,我们在缅甸捉了他们好几百个,长官嫌带回国麻烦,吃的喝的都不够,看着他们又可恨,就让我们全宰了,站在河边,机枪一扫,干净利索。”

老旦闻听,浑身打了个寒颤,这情景似曾相识,虽然是鬼子,仍听得他心头发瘆。

“停一下,看看什么来路。”老旦心里一动,鬼子,是鬼子呢。他轻轻跳下车,走到开车的司机旁边问:“老兄,这鬼子哪儿来的?看着那么惨兮兮的?”

“这些?嗨,可不是吗?这些都是鬼子那边的囚犯,就是他们自己关自己的人,什么原因还不知道,据说有的是反战,有的是畏战,也有的是共产党员……我不太清楚,情报科的人大概要一个个审,照我看啊,那真是浪费时间,也浪费粮食,直接捆起来扔江里就拉倒了,和鬼子还讲究什么?”

“就是的,鬼子都不要的,咱干吗捡这儿破烂儿?”老旦东瞧西看,见一个军官拿着登记本在点人头,便靠上去伺机搭话。鬼子一个个下来,有的胡子老长老长,也有的头发乱成了草,可就有那么一个还光鲜如战场上一般,他利利索索地跳下来,戴着锃亮的手铐。他一落地就被老旦认将出来,他也定是认出了一身军装的老旦。这人只在眉宇之间多了道鲜红的伤痕,除此之外,他还是那个冷酷的服部大雄。

老旦看着这家伙,又看看他手上的铐子,嘿嘿笑了一下:“是你个球啊?”说罢他挥拳便打,服部侧身躲过,老旦骂了句娘,欺负他无法还手,干脆跳起来双拳暴打。服部举着双手招架,但还是挨了他几拳。一群人上来揪开了他,登记的军官呵斥道:“哪来的?干什么你?把人打坏了你去给上面交代?”

“服部鬼子,俺日你奶奶,你也有今天?冤家路窄,老子今天非宰了你不可!”老旦不管不顾地又要上去,被几个粗壮的兵架住了。

“怎么,你认识他?”登记的兵走来诧异道。